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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81)

作者:葛亮

三个人在街上走着,大戏的锣鼓也远了。街道两旁的骑楼,灯火也次第灭了。周遭静下来。极静,间或有一两声犬吠,也瞬息便被吞噬。

这时,阿响觉出自己的手被握住了。是秀明。这么久了,他们还从未触碰过。她在黑暗中牵住了阿响的手,紧紧地。过于紧,以至于让阿响觉出手心有些疼痛。

直到过完年,广州也没人来接云重。

阿响没有食言。开春时候,他带云重上了虞山。

虞山很高。粤西多丘陵,虽至绵延,却入不了体面。这虞山在这绵延中,无端峭拔起来。山体并不阔大,因山势陡峭,却有横空出世之感。山上并无许多的林木,便更显岩石砺砺,刀皴斧劈。

阿响带云重上去的,是青龙舌。是从山巅上,斜生出的一块扁平的巨石。上下左右,皆自凌空。是险中之险,一览无遗。

云重立好画架,站定,长吁了一口气。山上的风,很烈,并未应了“干冬湿年”的民谚,还是干硬的。因了四面的无遮挡,吹得更肆虐些。一时间竟让人说不出话来。云重索性站在山崖上,由它吹。来了安铺,她的头发便未剪过,说要回到广州再剪。这时候,已经长得很长了。也在风中飘扬起来,是浓密丰盛的,像烈马的鬃一样。她拢起手,向那空中喊了句什么。声音被风吞噬了。阿响听不见。或许她本来就是无声地喊。

风渐渐停下来,云重仍是站了半晌,才回过头来。阿响见她脸上一点泪痕,已经干了。云重擦一下眼角,笑说,这风真大,吹得眼睛疼。

云重指一指,问,我就是从那里上岸的吗?

阿响看看,说,是啊,“十八级”。

原是一处良港,远远的。码头上船如叶,人如蚁。从这里看九洲江,临了入海口,江水便沿北部湾慢慢铺展开来,越来越宽阔,真的是浩浩汤汤。

望下去,一边是远无尽的海,看不到头,一边是安铺古镇。阿响看这些在云重的笔下,一点点地生动起来。他甚至能看见海水上泛起的光,是最远处的粼粼波动。而安铺看到的便都是屋顶,居多的是骑楼,黑黢黢的,连成一片。那沿着街巷的,弯弯折折,在阿云的画上,便是一道圆润而黯然的弧。他想,说起来,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,竟没有好好从上面看过这些骑楼。

待那画上的轮廓丰满了,他又不禁一惊。原来安铺和海,一个在光里头,一个在光外,如同阴阳太极。而安铺的形状,像是卧在暗影子里的一尾鱼。密集的骑楼,如同鳞片。这鱼被山势环抱,蜷着身体。文笔塔长在鱼眼睛里。而自己住的地方,就在那摆动的背鳍上。

云重停下笔,看着自己的画,手指着沿海的方向走出去。她转过头,问阿响,你说,我还能等到吗?

阿响点点头,待广州时局好一些。我阿妈说,会送你去香港。

云重笑一笑,摇摇头。

这时候,天又暗了一些。太阳沉下去,天边忽而亮起来,是一线夺目的光。接着,那颜色便从云里一层层地次第渗了出来。将云一片一片地染红了。是火烧云,两个人,都看得有些呆。在这净冷的天,如何就出现了火烧云。

这云一层推着一层,一层裹着一层,从海上滚滚而来。颜色便也叠着,在深深浅浅地涌动。

云重看着看着,开口道,这些色用在广彩里,唔知几好啊!

她看着阿响。阿响也看着她,阿云脸上红红的,金灿灿的轮廓。眼里也有光,像是两星火苗。阿响不觉间,身体里有些静止了许久的东西,倏然被这火苗点燃了。然后顺着血管流淌,继而奔涌起来,所经之处,一路灼烧,摧枯拉朽,在他的身体里蔓延。阿响的心跳急促起来,脸上感到发烫。

这时云重问,响哥,如果有得拣,你将来最想做什么?

阿响说,做个最好的大按师傅。

云重又问,那你的师父是谁呢?

阿响说,袁师傅,那天在茶楼,你见过。

云重笑笑,你做的点心,味道和七叔制的一式一样。那光酥饼,不是你做的。

云重眼里的火苗沉淀下来,光也随着云渐渐退去了。眼看着,天与海,便都冷却了了。她说,我的师父,不是我阿爷,也不是阿爸。我们司徒家的手艺,传男不传女。我在等一个人,教我画广彩的人。他就快要回来了。

云重的目光,遥遥地,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尽头。她喃喃道,你说,我还能等到吗?

阿响的心里,锐痛了一下。但他还是无声地、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
阿响背着云重的画架,两个人彼此照应,往山下走。所谓岚气袭人,天又晚了,竟然越走越冷。这时,一只野兔忽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,将他们二人吓了一跳。那兔子跳出了几呎远,倒不跑了。半立着身子,像个人一样,遥遥地看着他们两个。阿响也定定地看它,却听见身边的云重说:响哥,我们说好了。等我们都出了师,你做的点心,都要用我阿云画的彩瓷来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