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这两年,年景不济。先是日本人的动静,风声鹤唳,后又闹了鼠疫,百姓失离,一些戏班便也云流雾散。但终于还有些班子,在这个冬天来了安铺。只说是“年冬鬼抓人”,以往为了喜庆,如今吹吹打打,权当为驱邪。
因为终究是个热闹,慧生便让阿响,领了秀明与云重去看。这一年的戏台,搭得也潦草了些。没有花牌。就是在北帝庙,有一棵大洋槐,挂横梁,扯了块幕布。
他们三个赶到时,刚刚开始请神。一个使头胡的大汉,大约是班主,喝一声:“众仙请了。”手一扬,便是各乐齐音,跟着班主唱:“东方寿筵开,南方庆寿来,西方长不老,北方上天台。”也便有八仙逐一上场,对台下的观众作揖。因是木偶,衣饰打扮格外鲜亮斑斓,脸上涂着胭脂,一片柳绿花红。有种仙班万象的气势。其实底下的艺人,不过是四个。鞭炮便也响起来,硝烟过后,八仙便另有一番翩然,是一个简易的仙境。
但到了正戏,却是《高文举》。唱了一会儿,戚戚哀哀。班主改使了杖头,扮高文举,嗓音虽粗粝不似个状元,但究竟行腔见功力,也算是声情并茂。到了他老婆玉真出场,做角的是个满脸皱纹的阿伯,硬是捏着嗓儿,要唱那满腹的委屈。台下的人,看着听着,渐觉得十分折磨,说,换戏,换一个《周氏反嫁》。有人喝起了倒彩,说现今唱戏的都是些什么货色,张梅香怎么不来?阿伯眉头一蹙,便不唱了。班主杖头一扔,骂道,饭都吃不上,肯唱几句就这几个喘气的,不听躝远啲!弦子响起来,那阿伯大约是被伤了自尊,死活不开口了。
终于纷纷起了哄。阿云就拉拉秀明,说,咱们走吧。还等他们台上台下打起来吗。
三个人就挤出了人群。一声也不吭,终究是有些扫兴。走到了苏杭街,阿云忽然回转了身来,笑嘻嘻地说,做乜败了自己的兴致。不就是演戏吗?我演给你们看。
阿云站定,清一清嗓子,一开口,竟然是一把分外浑厚的声音。
秀明便拍起巴掌,说,阿云姐,你是要演一出《女驸马》吗?
阿云笑一笑,一缩肩,身形忽而变得佝偻,再开声,阿响听见她用国语说:是马格丽特·高杰吗?
这声音把他和秀明都吓了一跳,因为苍老而焦灼,似来自龙钟的人。
此时,阿云却忽而转到了另一侧,站姿雍容起来,用一种极甜美而自持的女声说,是,先生。请问您贵姓?
秀明张了口,说不出话来。阿响也有些吃惊,他知道这是一出西洋的戏剧。
他们渐渐看进去了。这是一个老人和少女之间的对话。老人是一位父亲,而少女是他儿子的情人。
阿云一人分饰两角,从容地穿梭于老人与少女之间,讲述这个伤心的故事。他们静静地看着,并没有怀疑过,这是两个人。
倏然,阿响想起,这场景似曾相识。开始是依稀的,慢慢地清晰起来。曾经有一个人,也是如此分饰两角,一男一女,演戏给他看。
吕布与貂蝉,相会凤仪亭。“匆匆绕曲径过花阡,千钧重担付婵娟。脂粉远胜动横拳,一副温馨脸,冷笑是刀默是剑……”
十多年前,太史第后厨天井,稀薄的昏黄灯光中,一个少年无声地唱。唱给他一个人听。那少年的脸庞也愈见清晰。少年说,阿响,我往后有个心愿,就是写一出戏给我娘。
他的心忽而痛了一下。这疼痛让他猝不及防。待这痛慢慢地平复,他想,原来自己也曾经看过西洋剧的。也是一个夜里,还是那个七少爷,改了英国人的剧,用粤白念道:“陌上千秋各不同,孤山万仞听箫声。”
这记忆中,漾起一丝荔枝味,若有若无的。有些甜,有些冷。
这时,他听到了身边的啜泣,是秀明。
你可以在我死了以后,等到阿芒提起了我痛恨的时候,你可以对他说明这件事,告诉他我是非常爱他,而且我把这个爱情证实了。先生,有人来了,再见吧,我们两人是今生不会再见的了,祝你一切幸福。
叫作玛格丽特的少女,她将要牺牲,成全爱人的幸福。这声音,在暗夜中,清亮而绝望。在清寒的空气里回荡,无边无际。
云重走到了秀明的跟前,掏出一方手帕,拭去了她的泪水。然后理了理她的额发,说,傻女,哭什么呢。都是戏。
而秀明却哭得更为难以自持。这让阿响也有些惊讶。他从未看过她哭,甚至很少看到她有起伏的情绪。云重轻轻地抚她的肩膀,却对阿响眨眨眼,笑笑说,这是我在中学剧社演的第一出剧。记得自己的词,居然还记得对手的。我也是宝刀未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