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首页 > 书库 > 燕食记(79)

燕食记(79)

作者:葛亮

盘上,是个凤穿牡丹的轮廓。阿笔虽不懂,但也看出笔触的繁复细致。枝叶藤蔓,笔走龙蛇,跃然如生。

他的目光,落在了另一只正晾着的盘子上。盘上大片的,是他未见过的幽静青绿,灯下熠熠,闯入了眼睛。他不禁说,这绿,可真好看啊。

阿云转头看一看,说,“湖水绿地菊提雀”,乾隆御窑。这可不是普通的绿,阿爷说,老“鹤春”,是我们司徒家的本钱。守住它,就守住了益顺隆。

她说完这些,人似又肃穆了,眼低了低,仿佛倏然有了一些心事。两个人,一站一坐,中间就隔了一道安静。灯光也暗了些,这安静忽而浓重,渗入了密实的黑,漫溢了开来。

秋凉的夜风,从骑楼吹进了,吹得阿响一个激灵。云重也不禁抱了一下膀。他这才想起来,连忙从桌上拿过那包光酥饼,说,新打出来的,趁热吃。

阿云吃着饼,眼神又亮起来了,伸出手指,擦了一下嘴角的饼末,脸上竟现出了孩子般的笑靥。这笑竟让阿响的心里,也蓦然快乐了几分。

这时,阿云说,响哥,你打的饼好好味。

阿响愣一下,不知为何,并没有否认。他只是望着阿云,轻声说,好味,就食多些。

这一年冬至,竟是格外冷。

九洲江上的风吹来,也是冷冽的,又干又硬。慧生说,也好,干冬湿年,到春节时就好过些。

阿响见叶七站在风里头,肩背有些佝偻,这一年,师父的腿似乎比以往更不灵便了。但他在慧生搀扶下,极力站得更稳一些。他袖了一会儿手,看阿响将墓头的野草、树枝清干净了。也不说话,半晌,才对阿响说,阿仔,挂纸。

阿响便将墓纸铺开,压到墓头和墓旁的“后土”上。黄白五色的墓纸披挂下来,在风的吹拂下,有一种异样的鲜亮与热闹。这是他第一次跟了师父来祭祖烧冬纸。这在虞山的墓,是叶七祖父的。叶太爷有声望,镇上的“同礼书院”是他生前所修。三个人摆了供,烧着纸。叶七投了一只纸马到火盆里头,天太干,噼里啪啦地响。叶七说,响仔,跟太爷爷说句话。

阿响想一想,说,太爷爷,一路走好。

叶七本来脸上戚然,听到这里却笑出来,说,傻仔,还走到哪去?太爷爷已经走了几十年了,在阴曹吃香喝辣,比我们都好。

他便自己说,阿爷,我收了个徒弟,现在成了我的仔啦。我们叶家没香火,手艺总归没断。

他站直身体,掸一掸衣服上纸钱的灰烬,看慧生一眼,说,回吧。

广东人讲究“冬至大过年”。慧生将周师娘邀到家里来“做冬”。

短短几年,人事流转。屋企老的过身,小的远嫁,如今周师娘变成了一个人。她看着叶七家里的五口人,说,慧姑,眼下囫囵能有个团圆,就是福啊。

便说起当年正月二十八,慧生刚来时,那天“雷王诞”的热闹。忽然才想起,少了一个人,是吉叔。这年年头,安铺闹鼠疫。吉叔说没就没了。去收拾他的东西,医馆的桌台,还摆着他给自己开的补养方子。叶七说,唉,我这个保舅,医者难自医。周师娘摇摇头,说,也是年纪大了。那一场,镇上留下了几个老人来呢?

慧生瞧着话头不对,忙将灶上的汤圆端过来,摆在桌上,大声说,来来,食啲暖笠笠嘅嘢!

屋里的空气便真的暖起来。招呼了师娘,慧生给三个小的,都盛得满满的,笑盈盈地说,后生仔,食多啲,团团圆圆。

周师娘就逗秀明,问几时和阿响摆酒。说得秀明羞红了脸。她又打量了云重,说,啧啧,早就听镇上人说,你们家来了个西关小姐。百闻不如一见。老七你家是什么好风水,引来凤凰栖梧枝。

阿云向她还了礼,却没多说话。匙羹在碗里舀起一个汤圆,手抬起来,又放下了。慧生知道,是刚才自己说团团圆圆的话,惹了她的心事。

慧生便在心里阿弥陀佛,一边说,咱屋企哪里留得住凤凰。过一排,我阿云就要回广州过团圆年去了。

过了冬至,多是“白戏仔”班子在粤西各镇走街串巷的时候。也是一年农忙,尘埃落定,要庆丰收的意思。

这“白戏”班子,源起安铺邻近的曲龙,所以又叫“曲龙班”。打乾隆年间就有了。原是村民为了自娱,为乡人演唱,多用的是民歌调。后来吴川木偶戏流入安铺,便组成班社,一人主唱,一人操木偶,一人敲竹筒配腔。乡间便称之为“竹筒戏”。嘉庆年间,加入了簕古头胡、月弦、横箫三件头伴奏。竹筒改为大小木鱼,引入小堂鼓、高边锣等戏剧锣鼓,从此改称“白戏仔”。曲龙原有七八个“白戏”班,每到年节,便在廉江、遂溪一带串乡演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