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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78)

作者:葛亮

这一日,阿响正在后厨里忙。就见袁师傅拍拍他的肩,说,响仔。你表妹来揾你。

阿响茫然,想自己何时有了一个表妹。但也就摘了围裙,走出去。

看见大厅里的一角,云重正靠着满洲窗,往外头眺望。那阳光透过窗,落在她脸上,星星点点地跳。大约是远处摇曳的树叶筛下的光,活了一样。窗棂子上不知哪个茶客,挂了一笼画眉。这鸟蹦一下,忽然婉转一声啼,吸引了她。她便又抬起头,看得入神。

阿响站在原地定定的,无端挡住了企堂的路。这人端着蒸笼,不耐地喊一句,傻仔,望乜哦。

喊得声音大,惊动了许多人。云重便也回过头,目光恰与他对上,便对他使劲招招手。阿响走过去,看她一身洋装,衬衫长裤穿了马靴。在这茶楼里,未免招人耳目。阿响便轻声说,你怎么来了?

阿云笑一笑,说,这是间茶楼。南来北往,谁不能来?

阿响不禁噎住了。阿云才正色道,我出去写生。婶婶说下半晚天凉,叫我顺道给你送件衣服来。

说着,她便将一件皮坎肩递给他。阿响见她背着一只画夹。这画夹很大,竟占去了她一半的身量。云重望一望窗口,两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成了一个框。那手指间竟然就是一幅画。外头虽然有雾,看不清楚,却也是远山如黛。雾气缭绕间,是文笔塔挺挺地立着。她说,多好,在这里能看见九洲江呢。

阿响说,这里不算好,给虞山挡住了大半。要看江水,得到西边的山上去看,临着入海口。

云重说,好,等你得空了带我去看。

阿响没应她,想一想,又点点头。

她说罢利索地将画板往身上提一下,就要走。阿响说,你等一等。

他走到她身后,将那画架上的绑带紧一紧,说,阿妈交代,在外头早回,别顾不上吃饭。

到下半晚上收工,袁师傅抱了一只蒲包来。

说你这个表妹,可是个厉害角色。先前来了,问我。你们茶楼用的瓷器,是哪里来的?我如何知道。她又问,是不是我们益顺隆的?我说,不是。她就说,不是司徒家制的,哪里上得了台面呢。广府第一式的茶楼,谁不用我们家的东西?

我就问她,那可怎么办?

她说,你把你们家的盘子碟子,都交给我。我给你画。有我司徒云重的绘彩,就是益顺隆的了。

袁师傅大笑,我给她绕来绕去,倒像是我欠了她的。你瞧,这一摞盘子,算是我孝敬她大小姐的。

阿响也笑,我们家的盘盏,是早就给她画光了。

袁师傅变戏法似的,又从身后拎出一只纸袋,说,新出的光酥饼,还热乎,不知合不合广州人的口味。

阿响回到家时,家里人都睡下了。唯独靠骑楼的地方还亮着灯。叶七将一只花梨大案搬到那里,专给阿云用。阿云说,夜晚静。人心静,笔也就静了。

外头的人,走上楼梯的声响,似乎并没有搅扰她。

阿响看见,在灯光里头,那光正笼在她身上,是毛茸茸的一层,包裹着她,好像要同那夜的暗隔开似的。阿云端正地坐着,一手执着瓷盘,一只胳膊靠在枕箱上。不同于白天时的明朗,她脸上的神情,有一种端穆与肃然。微微蹙着眉头,眉宇间似乎也有些苍青,甚而冰冷。这些,也是在一个少女身上所稀见的,令阿响感到陌生。

远远地,他看到阿云方才落笔处,是一抹嫣红。他不禁屏住了呼吸,将手上的东西,慢慢放在了桌上。然而在极静间,这动作还是引起了声响。

阿云肩膀似乎抖动了一下,手中的笔也一抖。她回过身,看见是他,愣一愣,笑了。

阿响有些不安,喃喃道,看我论尽……

这时,阿云便放下了手中的笔,用手捶一捶腰,说,不妨事,我也画累了。

阿响便说,师父让我给你带了盘子来。

阿云接过蒲包,拆开来。拿起一只,对着光看一看,难掩如获至宝的神情,说道,居然是上好的江西胎。你师父可说了,以后我要多少,他供我多少。

说到这里,她的眼睛也亮了。方才瓷白的脸色晕起了红润,轮廓也亮起来,像是浮冰在光中瞬间融化,还是那个阿云。

阿响心里也不禁轻松了一些。但看到方才阿云手中那只碟,边沿上的一朵西红玫瑰,最后合笔,笔画无端飞了出去。

阿云看出他的抱歉,信手拿过布,便将那朵玫瑰擦去,说,唉,“挞花头”是基本功。唔关你事,是我的心,还不够定。

又似安慰他道,你看,这“描金开窗大凤梅瓶”的图案,到底给我默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