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上的女人,将大幅的床单铺在树底下。清晨打露水时铺上,到了黄昏的时候,床单上是金灿灿的一层。拾掇起来,便是一天的收获的心情。她们将这桂花用蜜渍上,罐子封了,做成桂花蜜。可以一直用到端午。包汤圆、蒸八宝饭、包长脚粽,用处可多着呢。
阿响从南天居回来,一路上,便都是沁人的味儿。傍晚风凉,这香气沉淀得幽幽的,让人有些醉意。一两点落在他的肩上,他也不掸,深深吸一口气。
待回到家里,搭眼便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两只大碌柚,便问母亲,音姑姑来了?
慧生擦擦手说,嗯,还没坐定,倒匆匆走了。送了她外甥女来,说跟咱们住几天。这不,给秀明拉出去到镇上逛了。
阿响说,外甥女?
慧生笑一笑,说:“群贤毕集陈家厅,万花竞开灵思堂。”
阿响未回过神,就听到外头明晃晃的笑声,楼梯一阵响,就看见秀明拉着一个女孩走进来。
这女孩手里拎着一把洋伞,看见他,并不怵,望一眼,却朝厨房里喊,婶婶,快拿一口锅来。
慧生远远听见了,便拎着一只铁锅走出来。女孩便将阳伞举到那锅上头,小心翼翼地打开,抖一下。只见呼啦啦地,伞里竟如雨一般,落下了桂花来。纷纷扬扬,竟然铺满了小半锅。
慧生便拍着手掌说,这是谁想出的神仙办法。
秀明笑说,自然是阿云姐。一路逛着,一有风就把伞打开来,谁也没有我们采得多。
慧生说,这可好!回头让七叔给你们打桂花糕吃。
她看一眼响仔,这才说,嗐,你瞧我。放着大水请龙王呢。眼前可就是南天居的大按师傅。
秀明便说,如今响哥的点心,做得要不重样了。
女孩看着阿响,朗朗道,阿明说你属猪?
阿响点点头。
她便笑道,那我得想想叫你什么。是跟表妹叫你响哥,还是爽快快叫一声妹夫?
秀明就一红脸,捻着衣襟对慧生说,阿妈,我帮你开饭。
阿响便和女孩对面站着,不知要说些什么。女孩倒还是笑着望他,眼神清亮,还有些利。一边将耳际上别的一簇桂花取下来。她留的是齐耳的短发,在这镇上是少有的。阿响久前的记忆中,是广州的女学生才会有的样式。因为太短,几乎像一个男仔。她撩一下头发,才看眉毛也生得利落,是有些英气的模样。
女孩说,果然像阿明说你,叫阿响,没动响。
阿响忽然闷声说,其实我的大名叫,荣贻生。
女孩忽然大笑起来,又是朗朗的,也不知笑什么。笑完了,这才学着他的口气,瓮声瓮气道,我的大名叫,司徒云重。
不同于秀明的暧昧身世,阿云的来历倒是清清楚楚。广府最大的瓷器商号“益顺隆”,揽头司徒央只一个独生女儿。云重是明朝一个武状元的名字,取这名字的,是阿云的爷爷司徒章。
阿云不太跟人说起父亲,却极爱说这位已过世的阿爷。
她说自小喜甜,最爱吃梅州产的糖姜,好那股子绵香里的辛辣爽利。阿爷便时常领着她上街,去果子铺买糖姜。正宗的广府糖姜,装在珠坛里。珠坛都是广彩瓷制成,上面多半绘了缤纷的织金人物。阿爷豪气,整套给她买。今天买了“四大美人”,明天便买了“醉八仙”。阿云一手坛坛罐罐,也觉得夸张,说,阿爷,太多吃不了呢。阿爷便说,给我阿云慢慢吃。阿云便又说,慢慢吃也吃不了,放绵了就不好吃。阿爷听了,声音瓮了,说,那就倒了,留下这坛子。
阿云说,这空坛子有什么用?
阿爷便将坛子翻过来,给她看底。说到这里,阿云四望一下,一眼看见柜上的一只糖罐。她就叫阿响搬下来,翻过罐底看一看。阿响一看,果然有个青绿的印,是篆书的“司徒”两个字。
阿云便说,我们自家的老“鹤春”,我闭着眼睛都认得出。
相对于秀明的安静,阿云是分外明丽的性格。
秀明来了半年,竟都不怎么开口,出门都躲在慧生身后。人问一句说一句,说出来字斟句酌。
阿云可不同,来了没有三天。镇上都知道叶七家里来了位西关小姐。安铺人是分不清什么广府口音的。在他们看来,广府就是西关,西关就是广府。至于珠江河北河南,他们更是分不清。阿云不怯,走到一处铺头,就和他们倾家常。只一周,就可说上一口廉江话。虽然支离破碎一些,味道却是对的。她愿说、敢讲,听的人也便欢喜。
多半是大戏里看来的。安铺人印象里,名伶千里驹、白玉堂,都出自西关。看见云重,便对着她唱《文姬归汉》:“人愁心更复听儿啼,声似寒虫悲咽露,何堪句句断人肠。”阿云便笑,回他们道,如今谁还唱这些,都去听新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