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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76)

作者:葛亮

慧生第一次听到姑丈说起“益顺隆”三个字,只觉得耳熟,究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,便说,那你们也要去港澳避一避风头才好。

姑丈摇一摇头,说,我姐夫是个硬颈的人,说行会总要有人撑着。他不肯走,我们两公婆怎么安心走得掉。灵思堂的规矩,要走,先得革除了会籍。司徒家的人都走光了,往后就没人来“加彩”了。

说完这些,他和叶七交换了一个眼神。慧生张一张口,却低了头去。倒是阿响,接口道,“群贤毕集陈家厅,万花竞开灵思堂。”

姑父便笑道,我们的堂歌,响仔倒是会唱。

慧生斜过眼睛,看一眼儿子。说,不知细路哪里胡乱听来的。

这时候,音姑姑走进来,手里是热腾腾的一钵,说,我们秀明啊,打小喜欢吃我做的虾籽碌柚皮,怎么吃都不够。

慧生帮她接过来,放在桌上,不动声色道,我是想起来了,以往我侍奉过老家的小姐,嫁去了广府。听说婆家里每到过年,就有益顺隆的伙计上门送花盆。最前头一个小女仔,一口好嗓儿,唱的莫不是你们的堂歌。

音姑姑说,那这家,一定是太史第了。太史最喜欢我外甥女阿云,每年都是她去送。只是,他们全家都搬到了香港去,快小一年了吧。

慧生先前端着碗的手,倏然抖一下。她放下碗,伸出筷子去夹菜。那柚皮厚得很,煮得烂,夹起来便落到了钵里头。她便索性收起了筷子,说,瞧我这论论尽尽。

阿响望着母亲,眼神直愣愣的,说,阿妈,你心里明明挂着,念着,为什么不问?

慧生停一停,重又伸出了勺头,舀起了一勺柚皮,放在秀明碗里,说,阿女,食多啲。

她这才一咬唇,轻轻说,话时话,这么久过去。也不知这小姐过得怎样了。也跟去了香港么。

音姑姑问,佛山嫁过去的……是他们大少奶奶?

慧生没说话,轻点下头。

音姑姑想一想,说,向家大少奶奶。这么大的事,你竟然没听说吗?

慧生抬起眼睛,望着她,眼里茫然灼灼。音姑姑叹一口气,说,她离开太史第那年,整个广府没有人不知道的。因为在《粤声报》上登了启事,和她那死鬼老公离了婚。

慧生一时定住,身体却不由地直了。她问,这是几时的事?

音姑姑想一想,三年前了吧。中秋前后。富贵人家的事情,捂都捂不住。听人传,她是为了太史的侄子。

姑丈便说,行了。长气,说人家家里什么杂碎呢。

音姑姑说,哼,谁人背后无人说。我倒看她,是替我们女人长了脸。一辈子押在一个死人身上,自己不也是个活死人了吗?

慧生极力将声音平稳些,又问,向太史有这么多的侄子,是哪一个?

桌上的人一片默然。音姑姑这才小心地说,阿嫂,莫不是太史第上的旧人?

慧生才醒过来,轻声说,家大业大,估摸自然有许多侄子。

姑丈说,这侄子以往替谭启秀做事,是他的少校副官。后来福建事变,“大口谭”被老蒋夺了权,这向副官也被革了军籍,往后就失了踪。

叶七在旁边听着,一直没说话,这时开声,我听说,这个侄子,现在被日本人通缉。

姑丈举起杯来,说,好了好了,有酒今朝醉。各有各命,莫论国是。

待送了音姑姑夫妇上船,已经是后半夜。叶七回来,见慧生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骑楼上,背对着他。

夜凉如水。桌上还摆着一只已经劈开的碌柚,是音姑姑做碌柚皮剩下的。空气中便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清凛香气,有些苦涩。

叶七就走过去。慧生转头来,定定看他,说,你到底知道多少?

他没有说话。月光底下,他看到这女人脸上有清晰的泪痕,莹莹地发着光。

慧生张张口,道,你能打听下少奶奶的下落吗?

叶七笑笑,点一点头。他说,你到底算是信了我一回。

司徒云重到了安铺时,是第二年的深秋。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。

这镇上也怪,大约因为极少见到阳光,倒养得桂花馥郁不谢,从九月一直开到腊八。这里的桂花,都是几十年的老桂,伸伸展展像是榕树一般阔大的树冠。风吹过来,簌簌地叶响,那香气便随着风吹到了镇上的各处去。也是簌簌地,有桂花落下来,也是跟着风。风到哪里,便飘去哪里。人身上,头发上,远些的,竟然也飘到九洲江的码头上,铺在“十八级”青石板的台阶上。挑夫们爱惜,都不愿去踩,绕着道走。可没留神给风又吹到了江里。花瓣金的银的,载浮载沉,那江水便是一片好景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