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响离满师还有一年时,叶七领了个小女仔回家。
这小女仔十来岁,身形干瘦,眼睛却分外大。叶七唤她叫秀明。
秀明话不多,人却十分有礼,是个好教养的样子。有问有答,却唯独不说自己的往来出处。
她对叶七很恭敬,叫“七叔”。叶七说,既进了我的家门,从今改口叫“爹”。这也不是七婶,要叫“阿妈”。
慧生不多问,不知为何,她从心里欢喜这个女孩。她和叶七有默契,彼此不问前事。她知道,这孩子便是他的前事。她默默地在桌子上多摆上一只碗,添上一副筷子,说,好啊,我如今仔女双全。
阿响坐在对面看母亲。经过了这几年,母亲铮铮的轮廓一点点地退去了,身形与行事都柔软圆润。面颊上有了安铺镇上大多数妇人的浅红,是安定生活的沉淀。可那一点周全,还是以往的。
听到这里,女孩脸上有些戚然的神色,也松弛了下来。这时候,听到叶七咳嗽了一声,说,什么仔女,秀明是你的新抱。
对于荣师母,我了解甚少,并不仅仅因为她的早逝。在荣师傅家客厅的正中,挂有一幅黑白照片,是荣师母的遗像。相片上是个清秀的中年妇人,齐耳短发,形容朴素。她微笑,很大的眼睛因此有些下垂,眼睑的褶皱遮没了一些神采而显得倦怠。她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,领口却别着一枚胸针。分辨不出是什图案。或许是一只蜻蜓,或许是一枝含苞的玉兰。在这幅照片的下方,是一处供台,有着电控的香烛,内里是忽明忽暗却不会熄灭的火焰。荣师傅看我注目良久,便起了身,从供台下方取出三支香,点上,对着那照片拜一拜,便插进了香炉里。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地升起来,荣师傅的眼神也变得肃穆。但自始至终,却未说一句话。
后来,我向五举山伯也打听过。他缄口良久,终于说,自师母去世以后,有一道菜,便没有出现在荣家的饭桌,是虾籽碌柚皮。
秀明有门亲戚,夫妇两个做瓷器生意,长年在广府、四邑往来,再由粤西转往南洋去。
入秋的时节,他们总是来看一回秀明,带了丰厚的礼物。然后从南洋回来,再看上一回。几经寒暑,如同候鸟一般。慢慢地,他们的到来,好像季节的钟点。至于是什么亲戚,是否是真的亲戚,便都不重要了。
秀明叫女的“音姑姑”。看得出,这对夫妇与叶七也是故旧,慧生不追究底里,只看得出他们间有时日累积的默契。
彼此都很熟识了,话便多了起来。音姑姑是个走南闯北的人,说话间,总是带了丰富的见识,是和外头的大世界有关的。也将她和平常妇人们区分开来。可这见识,也有女人的心思在其中,便又显出日常与细腻。里面便有了许多的故事,常常听得人入了迷。她说话时,音姑丈便坐在一旁,看着她,默默地抽一柄烟斗。这烟斗看得出是上好红木所制,刻着繁复的雕花。这物件的奢华,和他形容的过于朴素颇有些不相称。但或许因为气定神闲,久之大家也都看得很惯了。
有时,他会忽而离席,和叶七走进里屋去。这时,音姑姑便侧一侧目,很快回转来,依然说她的话,神色若常。大约到了饭点,两个人久久并未出来。她便叫慧生照常开饭,说我们不等,让他们去谈“男人的事情”。
慧生煮饭,她帮厨。在旁边看着,半晌说道,阿嫂,你这一把好手势,好像是大世面里练出来的。
慧生听得心里一惊,手却不停,说,这是哪里话,几个家常小菜,上不得台面。你七哥不肯显山露水,才让我在这里能耐。
音姑姑接口便说,听七哥说你老家是佛山。西樵的大饼,凤城的鱼皮饺,最合风雨里来去的人。嫂嫂有空了,给我们备上几个带上。
慧生想想道,我出来得早,老家的事都不记得了。没根儿了,怕是做出来的也不地道。
音姑姑端来一只木盆,里头是换了几水的碌柚皮。她撸起衣袖,将柚皮使劲挤净了水,笑说,阿嫂且先歇着去,到了我显身手的时候了。
上了桌,菜摆上了,才叫男人们出来。照例是要喝酒,姑丈酒满上,敬叶七一杯,一饮而尽,说,这一回下去,要隔上一段才能来了。你们大约也听说,日本人在涠洲岛建了个机场。往后下南洋去没有这么便利。
慧生说,难怪近来,总听到头上轰隆隆地响。该不会打过来吧?
姑丈说,都不好说,一年前,谁知道他们能占了广州和武汉呢。现在广州的市面上走动,除了“宣抚品”,就是得拿了许可证的。江西胎也过不来,如今我行里头的艺人,十之八九都去了港澳的金山庄挂单。我们益顺隆倒还有些外单生意,这一回也是执了首尾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