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七说,这里是陈司令买下来的?
吉叔点一点头,要不敢叫这个名字?也是“南天王”的地盘了。
叶七沉吟一下,说,那少不了要请个好厨子。
吉叔说,大按是湛江“鹤云楼”请来的,袁仰三。
叶七听了眼睛一亮,这倒好了。
晚间,慧生在桌上摆着一盘糯米鸡。却不曾见叶七开火。
叶七笑笑,说,你尝一尝。
慧生挑开尝一尝,便说,如今你这手艺,是连家里人都要打发。
叶七笑得更开怀了,说,好,能吃出不是我做的,合该进了一家门。
慧生说,不是你,那是谁?
叶七回她,我要等的人。
慧生怔一怔,明白了一半。她问,你不送响仔出去了?
叶七说,不送了。
慧生说,不出去上学,也不出去学厨?让他留在我身边?
叶七点点头。她看着这男人,心里头打着鼓,眼里却骤然流了泪。这泪憋了半个月有余。她忍一忍道,我们娘俩,只求跟你学手艺,不图别的。你要藏,我们就跟你藏一辈子。
叶七说,你要藏,我要藏。响仔一个后生,路还长着呢。要做大小按,怎能没有个像样的师父。
慧生的脸色,便又慢慢阴暗下来,说,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?
叶七慢慢说,我,已经是个死人了。如今要想响仔成了,就得借尸还魂。
少年阿响,小学毕业后,在南天居做了白案学徒。
在家里头,他的师父姓叶。在茶楼,他的师父姓袁。
袁师傅是个和气人,不教他,不指点,但也不像其他师傅防他偷师。每天自己做,便让他在近旁看着。看上一个星期,就让他自己做。这在白案行,算是厚道了。
到要他自己上案的前一日,叶七便让他在家里先做一次。制虾饺,阿响埋头包了一会儿,忽然不动了。叶七问,手怎么停了?南天居教人摸鱼?
阿响抬头便道,袁师父包虾饺是十二道褶,你是十四道。我跟他,还是跟你?
叶七脱口而出,说,跟我!
但顿一顿,轻轻道,跟他吧,十二道。
出了蒸笼,整整齐齐的一笼。叶七一皱眉头,说,不好。
阿响问,怎么个不好?
叶七说,一个露馅儿的都没有。学徒入行,手势好过师父?重来!
这样过去了半年,阿响算是囫囵学会了几样。在旁人眼里,这学徒谈不上什么天资,或许是有些阴晴无定。一时聪慧,一时又论论尽尽。可人前人后,袁师傅都有些护他。
他跟人说,学徒千日苦,都是行过来的。但凡有点办法,谁送自己孩子来给人倒痰罐。还是读完了小学的。
他大约也是听说了阿响的家况,问得直截了当,家里头不是亲爹?
阿响愣一愣,点点头。他虽然已可以讲一口道地的安铺话,但仍用寡言来藏着。时间久了,终于有藏不到的地方。只字片语,露出了广府口音。袁师傅听了,问,不是本地人?
没待他回答,将自己顾周全。这驼背汉子却已经长叹一声,想他是跟阿妈远嫁过来的,便拍拍他肩膀道,细路,人争口气,终究要靠自己。爹是个摆设,你还有师父呢。
阿响的肩膀一抖,心里头却也“咯噔”一下。
晚上,叶七教他洗豆沙,做水晶皮。洗着洗着,阿响说,我不去茶楼了。
叶七停下来,看着他。
这狭小的厨房,由来已久,被一股甜腻安静的气息所充盈。这气息包裹了这对师徒,构成了虚浮的祥和,在灯光中氤氲开来。此时,却被这句话陡然割开了。
阿响的眼睛垂下去,说,我跟袁师父,学不会什么了。
叶七并不意外,笑着看他,我是让你跟他学吗?
阿响说,他手势不如你,可他是个好人,把我当徒弟。
叶七洗了手,坐下来,问道,那你说说,你是谁的徒弟,跟谁学?
阿响抬起脸,望着叶七,慢慢地说,我是你的徒弟,跟你学。
叶七看这少年的眼睛里,有一点燃亮的东西。这点亮和他的目光对视、对抗,有种他所不熟悉的坚硬,让他有些心惊。然而,这点亮瞬息便熄灭下去。阿响轻轻问,跟你学,有什么见不得人吗?
叶七目光冷下来,跟我学,学会了手艺,要藏一辈子。
阿响说,那就骗袁师父,一直骗到我跟他出师?
叶七一字一顿地说,对,是带着我的手艺出师。
阿响不再说话。漫长沉默间,叶七站起来,拎起灯向外走。最后一线光在厨房里散尽时,阿响听见这男人的声音,从黑暗间传过来:记着,遵行例,还有三年零五个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