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师娘带了一块喜绸,一副自己绣的鸳鸯枕。吉三带了阿响读过的《资治通鉴》给他。叶七笑道,你个吉老倌,我办喜事,你白来吃酒就罢了。带书来送,是想我“执输”吗?
吉三说,我是贺你。书中自有黄金屋,你死鬼老爹给你留下的。如今桃花运得了颜如玉,求莲得子,你倒说该贺不该贺。
这时候,外头响起了“六国大封相”,震耳喧阗。一时光猛,将那黑沉沉的天映得透亮。叶七便拍手道,好了好了,合该全世界都贺我,替我省下摆酒钱。
他这样说,众人便都欢喜起来。这一日逢上安铺的“雷王诞”,是大节庆。白天游神,晚上游灯。
白天从玉枢宫一路过来。雷神作主,各街境神伴游,神轿十多乘,香烛焚于轿前,神童、道公随于轿旁。三角彩旗引路,香案台摆满香烛宝帛,拜神平台摆置烧猪牲仪,有数十台。还有锣鼓花架、狮子班、舞龙,队伍长数里,热闹异常。可更好看的是晚上,那才正正不夜天,便又是一个白昼。
几个人听到声响,便走到骑楼上望。看下头明晃晃的一片,除了人,便是灯,分不清人和灯。看清爽了,前头的是锣鼓乐手,吹吹打打走过来,八音座前,高擎各色引灯,后面跟着有走马灯、盘转灯、长灯、短灯、方灯、圆灯、扁灯、梭灯等,五光十色。再后头的是十来岁孩童,每队三五十人,身穿长衫、马褂,都骑在大人肩头,手举龙灯、凤灯、马灯、鲤鱼灯、鲳鱼灯、龙虾灯、螃蟹灯、桃子灯、柑子灯等,学的是飞禽走兽,求的是五谷丰登。远处看得见人头涌涌,张灯结彩立着大花牌,是文笔塔下请的三班庆诞,不唱个三五天不罢休的。
底下的灯火,映在楼上人的脸庞,也映在眼睛里头。周师娘看叶七和慧生,眼里便都是两朵小火苗,灼灼地闪。周师娘便说,这下好,比什么八抬大轿不强?往后你们要是记不住,我替你们记下这一天。
夜深了。几个大人说话,吃菜喝着酒,眼看着就过了子时。吉三没酒力,竟然喝成了一摊烂泥。拖着拖不动,叫也叫不醒。周师娘拍他一巴掌,说,这成什么话。
叶七就说,罢了,响仔先睡了,让他也去小屋里过一宿吧。
周师娘倒很抱歉似的,说,真是越老越没成色了,明日我非说说他不可。
慧生送她到了楼底下,一边说着话,忽然站住不动了。低下头也没了言语,忽然说,周师娘,我还是跟你回去住吧。就当你陪陪我。
周师娘看她一眼,倒笑了,说,人讲一回生二回熟,事事如此。你要当我是娘家人,就更不能由着性子来了。明天早上你再来,算是回门儿,我好好陪你说话。
慧生上了楼,正看见叶七卷着一领铺盖,在堂屋铺开。看见她,说,里头铺好了,你去睡。
慧生愣一愣,倒站在原地不动。他说,我睡相不好,怕搅了你。
慧生不知是什么缘故,木手木脚地往那屋里走。走到门口,忽然听男人追过来一句,你信不信,我还是个童男子。
她没有回头,听见这声音里,藏着张嬉皮笑脸。她便将屋门猛然关上了,带了响。关上了却不甘心,将耳朵贴在上头听一听。窸窸窣窣,又“咯吱”一声,是男人躺下来,再没了声响。她心一横,索性将门闩上了。
第二天清早,她起身推开门,看见吉叔和阿响两个,一老一少围着堂屋的春凳。阿响看向她,眼神是惶惶的。
她这才看见叶七靠着春凳坐在地上,瑟瑟地发着抖。长大的一个人,身体蜷曲着,竟然缩成了一团。慧生见他脸色苍白着,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。胳膊半撑在地上。慧生便赶忙屈下身,想扶他起来。谁知刚伸出手,就听见吉叔冷冷道,别碰。
慧生情急之下,脱口骂道,你只老嘢,白做个郎中,见死不救吗?
郎中?郎中顶个屁用!这瘾犯起来,天王老子也救不了。吉叔摇摇头,对她说,你打盆热水来吧。
这时,叶七的手,在空中胡乱抓一下,喘着气,像是个水中垂死的人。吉叔一跺脚道,罢了罢了。
回过身,就去那八仙桌上拿起烟枪,熟门熟路,装上烟膏在灯上点了。举起来,蹲下身放在叶七嘴边。慧生刚张一张口,看吉叔眼睛里头,也是绝望神色。他索性将叶七的裤腿一捋,轻声说,你以为骨头里留铁的伤,是活人能受的吗?这十几二十年,还不就靠这一口,才顶过来。
这时,叶七喘息着,忽然抬起胳膊,将吉叔一把推开。那烟枪也掉落在地上,“当”的一声响。鎏金葫芦上的一块翡翠,竟然跌落下来,给磕成了两片。他喘着气,抬起了脸来,艰难睁开眼,定定看着慧生,使劲迸出一句话。声音很轻,但慧生听得清楚。他说,牙齿当金使……我应承过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