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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72)

作者:葛亮

这话说完,似乎耗尽了力气。叶七便昏了过去。

这一睡便是一天,到晚上才醒过来。叶七看眼前的女人望着自己,见他醒了,便急急站起来走出去了。

回来时,手里端了一碗白粥。他坐起身便接过来,还是滚热的。看来是在暖锅里搁着,等他醒来。

他喝一口,竟一时间怔住。接着又舀了一大勺,细细地喝下去。竟然闭上了眼睛。这粥似无味,至喉头甘香里却又有千百种味。

他望着慧生,问,这是什么神仙白粥?

慧生说,这粥有个好名字,叫“熔金煮玉”。我看你厨房里头藏了颗冬笋,就用上了。

“熔金煮玉”。叶七放下碗,说,好名字,我现在是神清气爽。

他声音里还透着虚,却撑出了一个硬朗朗的精气神。站起身,望一望外头,天已经黑透了。一看柜上的座钟,竟然已经半夜了。他就将床上掸一掸,说,我是睡够了,你好生歇着吧。

慧生咬一咬嘴唇道,你别动了,我看着你。今天早上那样子,吓死个人。

叶七愣一愣,脸上的神色也静止住,忽而舒展开了,笑道,你不赶我,我又何必要走。

他便又躺下来。片刻,又将身体往里头挪一挪。这本是个无比宽大的宁式床,横躺着都能睡上好几个人。挪与不挪,离床沿都有一大块地方。慧生看懂了,脸热一热。背过身,只将外褂脱了,熄了灯,就也躺在了床上。

两个人便并排躺着,谁也不说话。屋里先是黑透了,慧生闻到一股子陈年的中药味,还有些带着湿霉气的木头味,外头放了通天炮仗的火药味和点了一宿游灯的灯油味。如今都冷下来了。倒是还有一种气味,先是若有若无,游丝一样,渐渐浓厚了,竟有了一个形状,暖暖地,将她碰触了一下。这是身边男人的气味。这味道是她陌生的,却也熟悉。毕竟是有儿子的人,如果也长成了少年,那是汗和皮肤翕张而来的气息。但到底不同,这气息要厚得多,也粗糙得多。

她听到了轻微的鼾声,不禁侧过头去。外面的月光洒进来,渐渐她看到了身边有一个黑幢幢的起伏的轮廓,是这男人的呼吸。渐渐看清晰了,这轮廓竟是海涯边的岩一样的。鼓突的眉骨,粤地人少见的挺秀的鼻梁,都是铿锵的。鼾声大了一些,有些微的停顿,然后接续。也是一起一伏,这声音渐让她安心,竟也沉沉睡去了。

她是在鸟的聒噪中醒来的。她睁开眼睛,却看见那只鹩哥栖据在床架上,歪着脑袋,直勾勾地看着她。那眼神黑洞洞的,竟有一些凌厉,忽然“嘎”地叫了一声。她听见身后的笑。回过头,看男人盘腿坐着,说,我睡了一天,没人给它喂食,是饿极了。

慧生心里抱怨着自己的疏忽,却脱口道,你醒了,干吗干坐着?

男人说,嗯,早醒了,怕起来吵醒你。就坐着。

慧生默然,也坐起了身。叶七说,没事,你睡你的。他便下了床来,刚站定,那鹩哥便飞到了他的肩膀上。男人抚弄一下它的羽毛,用英文跟它招呼,Goodmorning。

这鸟呼扇一下翅膀,一迭声地也叫“Goodmorning”,像个饶舌而兴奋的孩子。

慧生自然睡不着了,天还半黑着。她朝窗外望出去,东方的天,才微微泛起了鱼肚白。外头有浅浅的雾。倒是文笔塔,已能看见一个清晰的轮廓。她想,原来这里离九洲江口这样近的,难怪夜里能听见水响。

忽然,外面“当”的一声,她连忙走出去。看着叶七靠在八仙桌上,裸着腿。慧生就看见了那杯底大的殷紫的伤口。这男人虚白着脸,手里捉着一封膏药。那地上却是一只打碎的碗,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药膏。男人伸手擦一擦额上的汗,不忘对她笑一下,说,我真系几论尽……

慧生蹲下身,先收拾了,然后说,我帮你吧。她就帮叶七将膏药贴上,这男人的呼吸变得气促,眼睛里不自控地淌出泪水,鼻涕也流了下来。他偏过头,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相。可是慧生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慧生将他扶进了屋里。男人躺在床上,对她笑一下,却即刻便咬紧了牙关。男人浑身开始颤抖,筛糠一样,胳膊也渐渐抱紧。那只鹩哥飞了进来,停在他的近旁,竟然栖住,一动不动地望着他。慧生看见男人的面庞扭曲了,流出了口涎。她拿起一块毛巾,帮他把这口涎擦去了。可这时,她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攥住。这只手是冰冷的,紧紧地攥住她。太紧,攥得她有些疼。这手一边颤抖着,她觉得手心中的寒意,在这颤抖间,顺着她的手指、胳膊,一点点地传入她的体内。她竟然也感到冷了,冷得彻骨。她不禁坐下来,依偎那具冰冷的身体。那身体便也靠紧了她。在依偎间,颤抖似乎渐渐和缓了些。她长长地舒一口气,索性将这身体放在自己臂弯,抱住了。她觉出一线浅浅的暖意,让自己不那么冷了。慢慢地,反而有一种热力,从她躯体的深处,向上升腾。这热力令她陌生,炙烤着她,东奔西突,忽而让她有了一丝醉。这时,方才冰冷的身体也热了,舒展了,不再颤抖了,与她更紧了一些,慢慢地,慢慢地,潮水一样卷裹和覆盖了她。迷醉间,她感受有种力量刀锋一样,划开了她的身体。她听到了自己最深处,有开裂的声音。她闭上眼睛,任由一滴泪流了下来,心说,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