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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70)

作者:葛亮

慧生抬头,看周师娘的眼睛,问道,真的?

周师娘点点头,说,他是说了,也想求你一桩事。

慧生说,什么事?

周师娘便轻声说了。慧生道,呸!我可怜他屋企似个猪栏。孤儿寡母,他倒想乘人之危。

周师娘等她平息了,便说,他这么个人,说话行事都荒唐该打。可你是聪明人,先前能看不出来?

她指指手上的荷叶包,说,意思都在这里头呢。你自己忖一忖。你也说是孤儿寡母,如今在安铺安下身,多少算是个依靠。

慧生愣一愣,喃喃说,他收阿响,怕是个借口。

周师娘叹口气,若是借口,还用三番五次考这孩子?他不是不愿收徒弟。你以为他当年何解离开“得月”?还不是因为一个徒弟。千挑万选一个细路,教到了半路,叛了师门跟了“得月”的对头去。他是伤了心了。

慧生望望外头,晌午还亮堂堂的天,无端地阴沉了些。她沉吟一下,对周师娘说,师娘,你当我自己人,我也明人不说暗话。这个叶七,怕是不止个大按师傅这么简单吧。我看他挂在墙上的画像,有一张和你挂在咱铺子里头的一模一样,是“仙芝林”的老掌柜。

说到这里,周师娘方才还泰然的脸色,慢慢收敛了笑容。有一瞬间,似乎忽而读到了疼痛。但是,她终于执起慧生的手,说,响仔阿妈,你坐下来,我说给你听。

关于叶七这个人物,为了还原他的音容,我查了许多的资料。然而,在这资料的瀚海中,他的面目反而更为扑朔。甚至关于他的名姓,也众说纷纭。有写他做叶凤池的,亦有叶风迟,在《广粤庖曲》里,则载为叶风驰。不知是化名,还是为了避讳。然而他既不是皇族,亦非贵胄,便不知是避的什么名讳。我问过荣师傅,他开始自然一口咬定是叶凤池。但被我一问,倒也疑虑,变得不肯定起来。他仔细想一想说,师父的书读得不少,可我竟没有看他写过自己的名字。

终于,我在《石城县志》上找到了有关他较为确凿的记载。光绪三年生,安铺下三墩村人。世居苏杭街,为当地丝绸贾商。其祖叶绍荃出资设“同礼书院”,誉“揽英接秀,廉江之文运开于此”,出贡生黄龙章、崖州守备丘国荣、海安营把总陈明义、雷州把总胡汉高等人。叶凤池行七,少敏于学,然无心功名,志亦不在陶朱事业。勤武艺,并好庖厨。弱冠之年,入三点会,职“流徏”。光绪二十四年,随老披刘芝草,啸聚塘蓬、石岭、青平、车板、龙湾、石角等地三府八县会众万余人,于安铺誓师,先后攻横山团局及靖江炮台,围当地团勇首黄锦灿、毛其勉等,捕而剿之。然廉江知县王寿培,增调高雷廉镇台兵勇并琼州水师,搜捕三点会众。起义事败,叶凤池与吉思顾等人,护会首刘芝草潜往广西,至博白县境,遭清兵突袭。俘叶等数人,施吊头、火烙、钳脚酷刑。为救会众,周氏毅然投案,于安铺玉枢宫前,以十字架钉手足示众,凌迟就义。

叶氏秉周之遗志,将三点会化聚为散,兴行会之名,以抗清廷。其以穗上名肆得月阁大按之身,于岭南各处结社,声震庖业。辛亥以降,洪门因时分崩。叶氏以道不同,淡出江湖,匿迹于粤广,后其踪鲜为人知。

周师娘说完了,眼睛里的光,随夜幕一并熄暗。慧生体内,却还滚热地奔涌着一些东西,未及冷却。她问道,当年,他们就是在仙芝林“开总台”?

周师娘理一下鬓发,点点头。

慧生又问,那吉叔也是?

吉叔是他的保舅,就是当年入会的担保。周师娘默然片刻,接着说,话时话,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你知他腿上那块伤,是为护我阿爹给王寿培的人用火枪打的。弹片嵌进了骨头,长死在了里头。如今不知怎么,隔一阵就化脓,总不收口。洋大夫看过了,说取不出来,要根治,得截肢。他不愿意,说好歹一块铁,留在骨头里,算是老披留下的念想。

慧生便也沉默,两个人都不说话,太静了,影影绰绰听得见远处的锣鼓声。是那唱大戏的人。周师娘便又把她的手,放在自己手里,在上面按了一按。师娘人长得细巧清秀。手心却是糙的,生了厚厚的茧。这一按,按得慧生的心里,蓦然疼了一下。

半晌,慧生抬起头来,定定看着周师娘的眼睛,问道,他,能把大烟戒了吗?

隔年的正月二十八,荣慧生领着阿响,进了叶七家的门。

自然没有喜仪,也没有天地高堂可拜,只摆了一桌酒。请了两个客,周师娘和吉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