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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67)

作者:葛亮

我是我。叶七口中喃喃重复,眼神却也一点点黯然下来。他慢慢说,我知道你跟周师娘打听过我。一个废人,倒还有人打听。

阿响说,我要跟你学。我吃的第一块月饼,是你打的。

叶七不禁冷笑,说,你才能吃上几年,我离开广州可有年头了。

阿响说,我吃过三年。三块月饼,够记一辈子。

这时,叶七的笑凝固在脸上,是一个分外难看的表情。他说,一辈子。细路哥,你可知道一辈子有多长。

他重新坐了下来,说,一辈子,一世人。我这活了,都只可说是半辈子。这半辈子,人帮我,我帮人;人负我,我负人。就这么过来了。吃上一口,随便说,就能记一辈子?

阿响说,你不是我,怎么知道我不记得。

叶七一笑道,也对,子非鱼。我不是你,怎么知道你不记得。

他环顾了一下,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。最后终于还是落在了阿响身上。他说,如今的人挂住我,是因为一块月饼。

阿响说,不,还因为你是无尾羊。周师娘说,“无尾羊”底下一个“我”,就是真男人。

叶七听到这里,放在桌上的手,无知觉地颤抖了一下。他沉默住。半晌,他拎起拐杖,使劲将自己撑持起来。他说,细路,你跟我来。

阿响跟着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。他把灯放下,将身上一把钥匙解下来,递给阿响,指指墙角一口木箱,说,打开。

阿响便照着他的话,打开了锁。他屈身将箱盖掀起来,里头是些杂物与瓷器。他一件件地取出来。最底下是个包袱,他让阿响抱出来。包袱有浓重的樟木的味道,有些呛鼻,看着应是在箱底压了许久。

叶七解开了包袱,大约当初系得紧,很花了些气力。里头有一只黄色的帽子,式样颇为奇怪。在阿响看来,像是戏台上用的。叶七捧起帽子,看了又看,忽然贴到了自己面上。埋下了头,良久,抬起脸。又抖开了包袱里的一件衣裳,是绸缎质地,上面有刺绣。胸前绣了一个鲜红的“洪”字。叶七眼里有光,如见故人。他说,细路,你可知道,当年我们老披穿了这件,带我们过洪门关,何其威风。他坐在台前,问我,你敢不敢杀皇帝?我脆生生答一个“敢”。

如今皇帝没了,老披也没了。老披死了,我苟活,还瞒下了这副衣冠,放在箱子里头。你说这日子,我们这些个人,还怎么活这下半辈子。

他失神,忽而将衣服使劲一抖,便将自己的底衫脱去。在灯光底下,阿响见他背上,是纵横的伤痕。有一道蜿蜒到股,像是血红的蚯蚓。叶七便当着他的面,戴上了这顶帽子,穿上了衣裳。

待他转过身来,阿响不禁一惊。这眼前的人,竟像神将一样,忽而有轩昂气宇,再不是个现世中的人。他将手中木杖顿地,仰天道:“孔子成仁,孟子取义,唯其义尽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,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!”

说罢,却将拐杖一掷,身体却也一点点地矮下去,最后颓然坐在木箱上。阿响看他捂住脸,久没有发声。面前的油灯,忽然火苗亮一下,却渐渐暗下去。他再抬起头来时,阿响见到这男人脸上有两道泪痕。叶七苦笑一声,对阿响说,细路,没吓着你吧,你就权当看了一出大戏罢。

慧生看着自己的儿子跪在面前,身板却挺直的。不知为何,她预感到了这一幕。

她说,你跪我,是知道我不会许你学厨。

阿响说,阿妈,他不肯收我。

慧生愣一愣,说,这就笑话了。他不肯收你,你倒来跪我?

阿响说,他不肯收,我就要天天去求他,但我不跪。我跪阿妈,是因为不孝。

慧生俯身,想扶他起来,却将手收了回去。她说,孩子,你可知道这条路,可能是会要命的。

阿响说,以前阿妈说,我信。现在阿响长大了,想的是安身立命。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,才是没有命。

慧生吃了一惊,发觉这么多年,母子两个是第一次对话。这孩子以往顺从,原来心里早就一板一眼,铿铿锵锵。

阿响便天天去。

叶七看这孩子,来了,也并没有求人拜师的样子。大清早的便来,挺挺地站在堂屋里头,咬着嘴唇,也不说话。他便装作看不见,衣食起居,该做什么做什么。

这样过去了半个月。一天早晨他站在骑楼上,喝了茶漱口,看着这孩子又来了,依然不说话。

一站又是一个时辰。阿响忽然脚底下一软,险些没站住。他身子晃了一下,眼前一斜,目光恰落到了墙上的几幅画像上。那画像上的人,眼神阴郁。嘴角不知为何,倒些微上翘,似笑非笑。有一个就散着眼光,或许是洇潮,半边脸泛黄,有些扭曲了。阿响就想起,他小时,过年在太史第扫神楼,看过去,是向家的列祖列宗,一色有宽阔的额和尖削的下巴。而这墙上的这么些人,面目倒并不相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