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他听到“哗”的一声响,见是叶七脚下一蹬,将一只小杌子支到他身后,是让他坐下的意思。他不动,站得更直些。叶七咳嗽一声,清一清嗓,戏文念白道,傻仔……
那鹩哥便从露台的架上飞起来,在室内盘桓了一圈。大约是与阿响熟识了,竟落到了他的肩头。一边啄他的耳垂,一边叫道:傻仔,傻仔。
叶七到了后晌午,照例要煲一锅糖水。煲好了,自己靠着八仙桌慢慢饮。秋深了,多煲的是南北杏甜汤。这一煲便是一个时辰,南杏生津;北杏平喘,但因有微毒,须要长煲解毒。这一日煲出,他盛了一碗,先搁到阿响脚边的小杌子上。
他也不说话,背转过身去给自己盛。却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,说,少了一味。
他回过身,见阿响并没有动那糖水,甚至看也未曾看一眼。他笑笑,因为龙脷叶用完了,是未放。这一减料,倒给这孩子瞧见了。
他刚走回厨房里头,又听见阿响说,今天的北杏多了。
叶七这才在心里一惊,回过身,见那碗糖水,仍然是分毫未动。不禁问阿响,你如何看出来的?
通常这道糖水,南北杏成数为三一之比。因为今日微咳,他不过多加了两颗北杏,且用枇杷叶去毒。其中不过是毫微之别。
阿响说,我不是看出来的,是闻出来的。
叶七不言语,暗地留了意。第二日做桂花糕。做好了,仍摆在阿响身后的杌子上。
阿响不动声色,叶七却看见了他鼻翼的翕动。片刻,少年说,今天用的不是金桂,是银桂。
他想,细路整日在中药铺子里头,倒熏出了一只好鼻子。他自然不甘心,下一天煲了陈皮红豆沙,有意煲到了极烂。且不论红豆都开了花,只那刮瓤的陈皮竟至也软糯化于其中,不辨踪影。
这一回,他盛好了,有意先凉上一凉。自己点上一筒大烟,慢慢抽。抽完了,才将这碗红豆沙放在阿响身边。
或许要先发制人,他索性问道,细路,你倒说一说,这里头用的,是几年的陈皮。
这时间,满室内是氤氲未去的大烟味。红豆沙也已经被凉气封上了。
叶七见阿响闭上眼睛。良久,他才睁开了,说,十五年。
叶七笑一笑,刚要开口,阿响说,等一等。他仔细地吸了吸鼻子,然后说,这里头,还掺了一种,不超过十年。
叶七不作声了。他的确用了两种陈皮,一种是新会十五年的名品茶枝柑。可还有一种,是古兜山河谷产的野生青皮柑,将将好的十年品。
他皱一皱眉头道,明天,你别来了。
从此后,阿响未再去找叶七。叶七竟然也不再到“仙芝堂”的柜上来。许久不见他一走一拐的扁薄身形。吉叔或许也感到寂寞了。有时正在诊病,听到外头有鸟叫的声音,便立时站了起来,脸上摆出促狭的神情,要出得门去。但那并不是叶七的鹩哥,他便失望地折回医馆,摇摇头道,死仔,他那条腿,迟早要烂掉。
后来,他究竟待不住,为叶七出了一回诊。回来后,骂骂咧咧,说,好啲啲有手有脚,唔出来见人。你话系唔系黐咗线?我在他家里半日,七魂冇了六魄,对住我成个死人咁。
说罢,将一个荷叶包放到柜台上,说,同我冇半句话倾,临走倒记得给你们两母子带副点心。
慧生便打开荷叶包,看是几块光酥饼,好像刚出炉还热乎的。她推到阿响跟前,说,仔,食一啖,都几香口。
阿响像是没听见,依然埋着头,在柜台上誊抄医书。慧生在心里叹一口气,每每从丝厂收工,看这孩子如今安心跟吉叔习医,与周师娘学药理,都是踏实本分的。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响仔。或许是先前碰了钉子,吃了荒唐,总归是收心生性了。可是,她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。
待到关铺打烊时,慧生将那趟栊门阖上。外头照进店里的光线,渐渐地微弱了,只在柜台上留下了昏黄的一线。慧生回过身,恰见到响仔手里执着一块光酥饼,愣愣地看。眼神里头的内容,却让她这个当阿妈的,感到十分陌生。但忽然她又觉得似曾相识。她回忆起了陈将军离开的那个下午,有个人坐在桌前,也用一种这样的眼神,对着面前已成残羹的一道菜。
那道菜,叫作“待鹤鸣”。
许久,阿响才发现母亲看着他。他埋下头,匆促地将那块饼搁下,包进了荷叶包,推到了一边去。
叶七没有发现荣慧生的到来。这女人走进来时,甚至鹩哥也没叫一声。
慧生经过了瑞南街整条街的热闹,转过了石角会馆。只一拐,这热闹忽然就静止了下来。她望着拐角处的骑楼,想,这还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