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黯然,大概也出现在了这一年许多广州人的饭桌上。人们很清楚,得月阁的双蓉月饼,自此成为绝响。
此刻,多年以后,在这个偏远的粤西小镇,也是一个中秋夜,慧生看着阿响,吃着一块月饼,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慧生惊奇地看见孩子眼里的光,听见他说,得月。
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张有些风流气的脸,晃晃荡荡的扁薄的身形。她摇摇头,似乎想要将一个念头驱散。她分明听见那男人说,这是我手打的月饼。
手中的月饼,带着温热。她也咬上一口,那沁人的香,在她口中氤氲、流淌。她闭上眼睛,想,真的是它。
其实叶七很早就发现这孩子在跟着他。他只由他跟着。他甚至有意让自己走得慢一些。他的不良于行,为他随意地调整步伐,提供了便利。
不用眼睛看,他感到了这孩子跟得执着。并未躲闪,或有一丝延宕。
阿响走入了那间外墙黯淡的骑楼,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,由最下层的黑往上退晕为青绿色。地上也有,青石板因此黏腻而湿滑。他险些摔了一跤。他抬起头,看见安铺镇上本就稀薄的阳光,在这里似乎更为吝啬。一道光影,落在谁家阳台伸出的竹竿上,竹竿晾晒着有些发灰的衣物,还滴着水。不知为何,他觉得这个地方,熟悉而陌生。他并没想到,就此选择了自己以后的人生。
他脚踏上楼梯。木制的楼梯吱呀作响。昏暗的光线中,有经年的灰尘在飞舞。楼梯的拐弯处,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陶罐,发出沉闷的钝声,瞬间便被黑暗吞噬了。他舒了一口气。
那门打开着。
他走进去,发现比外面还要更阴暗些。他嗅到了空气中有中药的气味,但和医馆里的味道不一样,因为混合着成人的汗液挥发的味道,会更为恣肆,也不新鲜。还有另一种香味,令他似曾相识,冲击着他的鼻腔。当他的视线开始适应黑暗,正努力地辨认着房间的轮廓。忽然,他听到了扑扇翅膀的响动,有个怪异的声音,大声叫道,人客来,人客来!
这声音划破了黑暗。同时出现了一星火,房间骤然亮了。
这里,比他预想的要宽敞得多,甚至可以用排场来形容。亮起来的一刹那,他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。那画上的老寿星捧着仙桃,正对他慈祥地笑。他听到了一声咳嗽,看到画底下的男人。
叶七蜷在一把太师椅上。阿响看他光裸着腿,因为用力,这腿上青筋虬然,盘踞在肌肉间。这男人正将一块很大的膏药,贴在那杯底大的伤口上。膏药贴上去的刹那,男人不禁“嘶”了一声。他面上没有了惯常的笑意,有种阴郁和坚硬的神情,脸颊抽搐了一下。这让他更像是一头在暗处舔舐伤口的野兽。
做完了这些,他并没有穿上裤子,反而将腿抬起来,好像在欣赏那膏药边缘的疤痕。他甚至没有抬头,对阿响说,那个,给我拿过来。
阿响这才回过神,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。顺着他指的方向,他看到八仙桌上,有一柄烟枪。
阿响顿时明白了让他似曾相识的气味。他进过太史的书房,同样暗淡的室内,总是弥漫着膏腴的异香。他拎了这把烟枪,很沉重。他不知道这烟杆是用象牙制成,烟嘴和葫芦以鎏金接口,镶嵌翡翠。
慢着点,这可是件好东西。我老窦的东西,我还能接着用。叶七接过来,填上烟膏,点上。过了一会儿,他深深地吸一口,将烟吐了出去。阿响看他的神情松弛了,有一种怪异的笑意,慢慢地浮现起来。他软软地靠在太师椅上,眼神迷离,看着阿响,问,细路,你来干什么?
阿响往后退了半步,站定了。说,我要跟你学。
叶七问,哦?跟我学什么?
阿响看到了这眼神中的挑衅。他迎着叶七的目光说,学打月饼。
叶七倒愣了一下,他搁下了烟枪,定定看着这个细路,说,你看清楚了我这副模样,还要跟我学?
阿响没有犹豫,使劲一点头。
他未觉察到这男人神色细微的变化。但他看到叶七默默地捡起近旁的裤子,穿上了。他系上裤子,站起身。他站起来,忽而踉跄了一下,扶住了桌子,这才站稳了。他望着阿响,你当真想学?
阿响说,嗯。
他笑一笑,笑得有些虚弱了。他说,你知道我是谁?
阿响想一想,说,你是无尾羊。
这男人愣一下,却即刻朗声大笑起来。这笑让他顿时焕发了神采,好像变了一个人。他问,那你呢,你是谁?
阿响这回没有犹豫,他说,我是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