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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61)

作者:葛亮

这时候,才听外头有敲门声。慧生连忙收拾了自己,顺一顺额前的头发,平息了一下,才打开门。

敲门的是周师娘。手里是一挂月饼,微笑望她,道,响仔阿母,今日系中秋,团团圆圆。

慧生愣住,动动嘴角,牵起一丝笑,说,周师娘,下个月房租,我后日就给您送过来。

周师娘道,不着急。

她往屋里望一望说,响仔好生性,辣椒酱是我借给他的。家里要开一开火头,才有屋企的样子。

慧生不作声。

周师娘顿一顿,压低声音说,我听讲,你在南洋人家里找佣工做?

慧生眼皮跳一下,眼睛想躲闪,却终于抬起来,坦荡荡望着周师娘,说,嗯。

周师娘犹豫一下,还是说,南洋人待人孤寒。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,若要去南洋讨生计,怕是很不容易。

这番话,让荣慧生心里骤然软弱了一下。她倏忽想起也是个雨夜,来时在船上,睡得蒙眬间,听有人在身旁闲谈说起,举家正要望广州湾去,但那里不是终点,他们最后往星马落脚。但若说起捷径,倒是先要往广州湾以北廉江上的小镇,然后由防城东兴转往安南,再过老挝,从泰国南下是最快的。

她本不是心思缜密的人,却记住了小镇的名字。到了广州湾,在何家人的安排下住在客栈。她却带了阿响,连夜便逃了。她想,这一回,要逃得干干净净,逃到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。逃得太仓促,丢了一只行李箧。里头是她的积蓄和何家给的银票。还好随身有些细软,她在廉江找地方当了,咬一咬牙,还是把那只玉镯留了下来。她想,这是那个人,与阿响最后的牵连了,要等孩子长大的。

响仔阿母,周师娘说。

慧生一个激灵。面前的女人,是关切模样,却有分寸。她说,响仔阿母,我不问你的过去,但我知道你难。最难的时候,却也未欠过我的房租,你是个体面人。说到底,谁都有难,既到了这里,你总得信一个人。

慧生终于抬起头来。

周师娘临走前,又回转了身来,说,既然开了伙,孤儿寡母,也算是一头家了。你仔仔的手势,要尝尝的。

慧生与阿响面对面。孩子不说话,低着头。

今日是中秋,她竟忘了。慧生将那鱼分开,夹了半条到儿子碗里。自己夹了一筷炒簸箕炊,放入口中,眼睛却渐渐亮了。她不禁多嚼了几口。这翻炒的东西,按理没什么。但她却吃出了火候和分寸。这孩子从未下过厨,手底下的轻重绝非出自经验。她一时间百感交集,泪又流了下来。抬起头,看见孩子忧心忡忡地看她。她擦了擦眼角,抑止住。那泪便往心里流下去,一点点地,身上竟有些暖和了。

我和五举山伯,到了安铺,已是黄昏时分。镇口看到了立了一块石碑,“广东省四大古镇”,我就问山伯,是哪四大名镇,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。碑是新立的。镇子里头倒全是旧的气象。两侧的骑楼,和我之前所见不太一样。轮廓建制上颇有异域风情,听说因为和东南亚的往来频密,风物互渐。罗马柱头,屋檐上是业已斑驳的砖雕和彩画,但究竟也看不周详,因为街道都不甚宽阔,骑楼间又没有缝隙,光线便被挡在外头。抬起头,错落的电线,将狭窄的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几何的形状。此时街上是很幽暗的。山伯说,那就对了。听师父说,这里以往叫“暗铺”,本地人嫌不好听,才改了名。

我打开电子地图,并没有发现这家叫作“仙芝林”的中药铺。最近的能找到的建筑是“文笔塔”,附近显示出了几个酒吧和咖啡店的位置,还有一家麦当劳。九洲江边的文笔塔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,它依然是这个镇上最高的建筑。我点了一下简介,说是同治年一个叫陈恭秀的监生督修的,上祀魁星经。“文革”期间作为“四旧”被拆掉了,如今看到的是后来新造。荣师傅说,沿着它一直走到安铺西街,就能找到“仙芝林”。

我们走过了整条西街,我很着意地看着路牌与街招。依次经过“欣妮为你理发室”“关帝庙糯米鸡”和“青霞钟表行”,然而并没有看到:“仙芝林”,甚至没有一家中药铺。

我们走到了街尾,又折回来。当我终于意兴阑珊、心不在焉时,看到山伯在一个洗头房跟前站定了。像中国所有的洗头房一样,窗口的纱帘透出了艳异而暧昧的粉光。我正犹豫要不要揶揄他一下。此时见这洗头房和相邻的骑楼间,墙上镶嵌着一块斑驳的花岗岩,上面镌着两行字:“仙芝林,廉江‘三点会’领袖刘芝草故居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