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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62)

作者:葛亮

在周师娘的介绍下,慧生入了镇西南新开的缫丝厂做工。佛山、顺德一带本是“桑基鱼塘”之乡,自小离家,虽谈不上耳濡目染,但手眼有数,慧生很快驾轻就熟。同厂的女工,有不少是镇上姑婆屋“漱玉堂”的自梳女,不论是什么缘故,总算是打定了终生不靠男人的主意。个个是独当一面的样子,又彼此友爱。知道慧生一人寡居带着孩子,也很照顾。并不问她的前缘,得空便教她廉江本地话。相处起来,皆十分利落。慧生虽未放下十分戒备,却也觉得神清气爽。

其他大半时间,她便待在“仙芝林”里,帮周师娘看铺。这中药堂是周师娘家的祖业,却也是一间医馆。馆里有个坐馆的中医师,花号叫吉三,只道是周师娘的本家叔叔。大名不知道,能看出是一把年纪。擅治疥疮和眼科,也能看跌打,所以周身是一股子药油味。“十八级”的挑夫,因为镇日负重,腰骨劳损,去看他的人很多,生意算是十分好的。

慧生在旁瞧了个把月有余,又看看身边的阿响,渐有了一个主意。她问周师娘,医馆里可收学徒。周师娘听懂了,说,你们以往经过的人家我不知道。响仔难得这么好读书,镇上的同礼书院,改了新式小学,你不想让孩子试试?

慧生说,人各有命。我们这样的人,读得再好,也还是下九流。何必费这个折腾。

周师娘叹口气说,现在毕竟是民国了。我们家老太爷当年……

她终于没有说完,看慧生直愣愣看她,便说,行,我代你问一问吧。

慧生心里头,对医师郎中,总有些好感。她不懂什么悬壶济世的大道理。自己的身体粗枝大叶,也少去医馆。可是,她记得当年祖庙街的那个老中医,是将阿响的黄疸看好了的,捡回了孩子的半条命。她还记得,那个老中医指着孩子尾龙骨上的胎记,说这个孩子命里本富贵。她当时心里一惊,冲这句话,倒觉得做郎中的都神乎其神。这就是个缘分。

周师娘回话,吉叔说,他原本一个游医,没收过徒弟。本事有限,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,想学便跟着他吧。

周师娘一同带来的,是吉医师给的几本医书,都不怎么齐整。不知给多少人翻过,书页焦黄卷曲,书脊开了线,是《汤头歌诀》《金匮要略》,还有本《备急千金要方》。慧生便找了根纳鞋底的大针,一针一线地重新订订。她原本不擅长针线活,针脚格外地大,但总算是囫囵有了完整样子。

以后看柜时,周师娘便顺手教阿响辨认药材、称斤两和分类入柜。她对慧生说,响仔真是灵的,教他什么,过目不忘。

可眼见着,这孩子却并不很爱看那几本医书。像《汤头歌诀》这样算开蒙的。吉医师随便翻开一页,让他背,便都是朗朗的。“升阳益胃汤,东垣参术芪,黄连半夏草陈皮。苓泻防风羌独活,柴胡白芍枣姜随。”可再往深里问,却道不出个所以然。吉医师便道,这当了歌唱,先前学的,都忘到了爪哇国去了。

他这么说,心里却又喜欢这个细路。安安静静的,手脚倒也很勤快,有个眼力见儿。将医馆里头,上下擦得干干净净的。有人来看跌打,正骨时候趴着,给吉医师一使劲,疼得嗷嗷叫。阿响就从罐子里头,拿出山楂条,或是一块蜜渍的陈皮,塞到那人嘴里头。那人嘴里甜着,再看个青靓白净的细路,心平气和地望着他。自己一个大男人,便也不好意思再叫了。

不明就里的新客,还以为阿响是吉叔的孙子,说,医师,好福气啊。

吉叔也不辩白,笑吟吟地看那人,说,这个药油,每天擦三次,偷不得懒。

闲下来了,他便问阿响,响仔,你大了后想做什么。

阿响道,我跟你学医。

吉叔摇摇头,说,我看你是“陈显南卖吿白——得把口”哦。阿妈不在,就话给阿伯听啦。

阿响说,其实,阿妈煮餸好叻。我想学,她不让,说没有出息。

他想一想,将那本《备急千金要方》拿过来,翻开指着上头的“食治”部说,阿伯,你能教我这个吗?

吉叔哈哈笑说,这是药膳,不同家常煮餸,里头有好多医理。我看你识好多字,是跟谁学的。

阿响心里动一动,涌起了冲动,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朋友堃少爷的事。但立即警醒,阿妈说过以往在广州的任何事情,都不可以说。阿妈厉言厉色,现在不可以,以后也不可以,就当烂在肚子里头。

他便沉默了。吉叔倒也不追问,说,你想学,阿伯便教你,以后教埋你读书罢。我的书你随便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