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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60)

作者:葛亮

她环顾这房间里,清锅冷灶,倒是没有半点家的痕迹。连行李都没收拾清楚,是随时要开拔的样子。最堂皇的,倒是神台上的关公像,红通通的脸色,眼里炯炯地看着她。行李箧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,那是临走时颂瑛让她带上的。她焦灼间,不想带。颂瑛把一下她的手,说,你记着我的话。你这孩子,是比老七还能读得进书的。

这一日,到了下晌午,天无端下起了暴雨。挑夫们便都猫在西街缎子庄的屋檐底下。男人们一边抽烟,一边说着闲话。江上的风夹着雨水簌簌地吹过,渐渐烈了,迎面打过来,风也有些硬。吹得慧生有些瑟缩,不禁抱住了胳膊。这时候,走过来一个男人,举着个酒葫芦,对她扬一下,说,饮一啖,暖啲。她笑一下,摆摆手,说,唔该。这微笑大概鼓励了男人,竟走近了一步,问,广府来的?慧生便将身体抱得更紧了,然后偏到了一边去。男人轻叹声,摇摇头,走开了。

待雨终于停了,天已经黑下去。码头上并没有船,大约是都聚到了海湾附近的避风港过夜。挑夫们就散去了。

慧生悒悒地望东大街走,看到骑楼底下,铺面都在往外头扫水。手勤快伶俐些的,整理停当了。便有人搬了小板凳,依门劳作。大人在廊下削竹篾,卷炮筒,拧麻绳;小孩子则绕膝玩耍奔跑。镇上的人多半是上居下铺,因此开门做生意,也并不影响乐享天伦。不知谁家里传来了争吵声,然后是孩子响亮的哭声,倒将慧生的心打开了。

路过苏杭街,她看到一个走鬼档,在卖牛杂。孩子们蜂拥地围着,在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涮着,一面吃,脸上都是酣畅的满足表情。她心里动了一下,便也走进去,挑了几串,渌熟了。看那牛肚慢慢变了颜色,卷曲起来。心头莫名有了一丝快意。

她举着竹扦子,风风火火地望家里走。忽然觉得有些盼望,脚下也竟轻快了。

她上楼,呼吸到了烹炊的气息,在这清寒的空气里,是一股暖热。辣椒味刺激了她的鼻腔,让她打了个喷嚏。这味道让她陌生而熟悉。这不是房东周师娘在准备晚饭,因为没有那离不开的热烈而馥郁的虾酱味道。

她一边疑惑,一边往上走。当她确认这味道是从自己的小屋里传出来时,她想,他们母子唯一的食物来源,就是对面的“吉佬”粉粥档。她包了伙。在她放工时,阿响会拎一只锅,将晚饭端上来。他们的屋,靠着一间小厨房。但从未用过。这么长时间,她没有开过伙。

她不禁走进厨房,摸一摸灶头。还有余温。她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。

她推开门。

阿响照样坐在骑楼上看书,就着外头的光。她不回来,家里是不点灯的。她的鼻翼,像猎狗一样翕动了一下,竹扦子掉到了地上。她点亮了油灯,看见桌上摆着四个菜。一碟莜麦菜,一条蒸大眼鸡,一盅蒸鸡蛋。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、用辣椒酱炒过的簸箕炊。

她不甘心地问,周师娘送来的?

阿响轻声说,我整的。

慧生回过头,看着这孩子,说,你整的?

阿响点点头。

慧生说,你整的?你怎么会整?

阿响说,看阿妈整,看利先叔整。

慧生说,你为什么要整?

阿响停了一停,说,今日,天好冻。

慧生慢慢坐下来。她说,我说过家里不开伙。你唔听?

阿响的声音大了一些。他说,今日,天好冻。

慧生看着孩子,眼神少有的,灼灼看着她。她说,阿妈给人整嘢食,整到我们两母子冇咗屋企!你知唔知?你唔读书,开伙入厨房,要招祸来,你知唔知?

她望着外面通黑的天,云霭里的一星亮,忽然间也暗了。她眼底一酸,觉得内心间一阵虚弱,两行泪就流了下来。她拖着腿,走到了阿响跟前,抬起手掌就打下去,打到孩子的背上、臀上,和腿上。她的手脚也麻木了,没了轻重,打下去,孩子的身体就是一凛。腿弯一折,就跪了下去。但他却立时站了起来,站得更直些,由着母亲打。

慧生一边哭,一边更凶狠地打。她喊道,响仔,你哭,你哭出来!也让我这个做阿妈的安心。狗也嫌的年纪,不怕你上房揭瓦,总要有点声响,我心里才有个底,有个着落。你这个样子,不声不响入厨房,会害死我哋!

阿响不哭,身体有点发抖,但仍站着。闭着眼睛,由阿妈打。

慧生打累了,也哭累了。她眼里发空,跌坐下来。神台上的关二爷看她。灯光落在阿响身上,又落在墙上,一片昏黄。墙上的影,这孩子站得挺挺的,巨人似的。却有些发虚,在灯影里晃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