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事的厨工,在她跟前,说了那一日慧生如何行云流水般,做了一席素宴。许多菜肴,竟都是他们未见过的名目。大约因为添油加醋,说得不免神乎其技。她安静地听完,有让她自己意外的镇静。她想,人不可貌相。人人也都有那昙花一现时。
如今,她来婶回来了,一切都会回到以前的样子。
第二天清晨,来婶照例给太史渌了一碗及第生滚粥,里面撒上用蚝豉腌过的荔枝菌。那“私伙”的萝卜糕,也是细细地煎过。煎到双面金黄,让那鲮鱼茸的鲜香渗透出来,这才满意地熄了火头,着人给太史送去。可厨工并没有接,踌躇了一下,终于说,三太太吩咐过了,以后太史的早餐和消夜,都交给慧姑做了。
她不禁一愣,即刻,笑一笑说,太太真怜惜我,以后再不用起早,也不用贪黑了。
她伸出筷子,夹起一块萝卜糕,放进自己嘴里,片刻嚼得稀碎。
来婶发现,除了为几个厨子做下手,慧生几乎不来后厨。她所做的,都是在小厨房完成,这是分寸。她从不越界,只是做粥品与果糊。花生糊、芝麻粥、核桃露,做这些,她也是见缝插针式的,有空了便做一做。原先只是给颂瑛做。现在,也给太史做,吃了称赞,便给太太们吃。众人说好,她也未必接着做。不迎合,也不抗拒。她呢,跟着节令走,不同节令是不同的粥水。入梅了,有眉豆粥打湿;立夏了,便有香草绿豆粥去暑。也跟着人走,给小姐们熬的是莲子百合红豆沙;哪房少爷青春体热,脸上起了痘疮,她就给煮一碗臭草绿豆沙。喝下去,两三天,痘印便退了。
她看周围的人变得好起来,有一种将自己的技艺,放在了阳光下的舒坦。
小孩子们呢,也爱她。大约是身边有阿响的缘故,她不时做点素扎蹄、斋鸭肾给府第的孩子们解馋。亲手制成了荷包,里头装了甘草豆,给年幼的挂在颈子上。八太太说,慧姑的相,是有佛缘的。以前不觉得,如今看出她对人的好,仿佛诗文里说的,叫润物细无声。
来婶终于听到了只言片语,将她与慧生比较。有人说,这养过孩子的人,就是不一样。对人对己都宽待些,拿人家的孩子也当自己的。七少爷没娘,因为有这个慧姑照应,虽磕磕绊绊地长大,少受了多少罪。听的人就说,那来婶也算养过孩子的,怎么天上地下。就有人插嘴说,何解,你没见这不是就把孩子给养死了吗?
这话听到了,来婶蓦然心里像给刀扎了一下。
到了七夕乞巧节,兰斋农场的柚子挂枝,果实累累,但因未长足肉,距收获还远。太史第多半用作供果,敬香拜神。但还有一个用途,此时碌柚皮青而厚,最宜入馔。
岭南自肇庆至于四邑,皆擅烹调柚皮,作为日常佐餐。来婶是好手,她选的柚皮,多半是沙田柚,因皮饱满疏松,且带清香。太史好柚皮,尽人皆知。举府自然受其泽被。但来婶心里自有一杆秤。给太史和三太太的,做法十分考究,先用瑶柱和整只母鸡熬上汤,加鸡油虾子同炆,出锅前滤净汤渣,只得柚皮,但精华早已由表及里,食之难忘。给各房太太的,用鱼露和蚝油煮制;到底下粗制,用猪油和生抽足矣。人们都说,这手心里长着眼。做一个柚子皮,已有三等五级。
说起来,这菜原料简单,其实极为考工,且“功夫在诗外”,费在准备上。柚皮外层苦涩,要用姜磨刨去,出水后浸在大木盘内,不时换水,用力气将苦味挤出方能用。这些劳碌活儿,属于厨工婢女们,来婶自然从不插手。但出一水,她便要亲自尝过,直至苦味去尽方下手烹制。
这一日,来婶心情本就不爽。帮厨的婢女又是新来的,处处不称用。来婶精挑细选一只大柚,想用整只柚皮做柚煲。可那婢女下手粗笨,去苦时竟将这柚皮给挤裂了。来婶心头火起,上去就照那女仔一巴掌,骂声不绝。因是新来,这孩子不晓厉害,还未学会忍气吞声。也是初生牛犊,竟就将一盆柚皮泼在地上,和她对骂。惹得众人来看。女孩的粤北口音,铿铿锵锵,那真叫个针尖对麦芒。看热闹的心里暗笑,也都不劝架,想这下可棋逢对手了。女孩气势是足的,但究竟阅历短浅,大意无外乎骂来婶狗仗人势之类。来婶后来居上,四两拨千斤,对方到底还是个姑娘,给她骂哭了。但临到最后,这孩子骂道,人说生仔冇屎忽。冇男人要你,你一世都冇仔生。慧姑也做柚皮,自己落手落脚。人哋有仔傍身老来福,你仆街暴尸冇人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