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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55)

作者:葛亮

他起身,借故离开了饭厅,走进了太史第的庭院。太史第的人,看到一个老者,在各处游荡,甚至深入一些少人去的角落,似在各处逡巡。但因为他的穿着体面华贵,举止亦无逾矩,人们便也由他去了。他在每一处流连,眼中热烈而谨慎,如一头年迈的猎犬。终于,他在百二兰斋停住,目光落在正随花王捉虫的阿响身上。他静静地打量阿响,由头至踵,眼睛似乎再也无法挪动。久后,他似乎下了一个决心,毅然转身离开。

荣慧生,这个大少奶的近身阿姑,在太史第的筹募素宴后,获得了无上的声名。人们的结论是,如太史第钟鸣鼎食,即使日后寥落,仍是藏龙卧虎。哪怕一个不声不响的仆妇,亦不可小觑,必内藏乾坤。

在这之后,慧生再无意庖厨。她甚至尽量减少去后厨的次数。为颂瑛准备消夜和药膳,她会去小厨房。这是让她感到安心的所在,是她自己的一方天地。如同以往在何家,也是如此。在这方天地,她可释放她的手艺,这手艺藏着她的过往。而她释放所得,足以俘虏一干人的味蕾。其中包括颂瑛那个口味乖张的老姨奶奶。颂瑛的祖父去世后,这老人将自己关在没有光的后厢房里,布置为佛堂,青灯持斋。她唯一与外界的交流,就是颂瑛从小厨房给她送去的素食。颂瑛对这个姨奶奶有别样的感情,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庶出,自这老人。但父亲很快过继给了太夫人,才有了她一脉相承正房小姐的身份。但出自血缘的亲近,令她们有着相似的食欲。是慧生的手,无形中养刁了祖孙二人的舌头。于是,慧生将这些带到了太史第的小厨房里,成为主仆之间的默契与秘密。“海棠片”“素云泥”“增城笋脯”“雪梅饼”,这些只会属于颂瑛。太史第其他人等,哪怕亲近如五小姐,也不可染指。

但她没有料到,素宴尾声,那道叫作“熔金煮玉”的白粥,收服了太史,令其心驰神往。他通过三太太与颂瑛商议,即使不深入后厨,但希望慧生负责府中的粥品。慧生犹豫了一下,答应了。

当来婶回到太史第时,刚刚落过一场小雨,脚底下漾起一阵尘土混着青苔的潮湿气息。她走到了后厨的天阶,正看见慧生坐在小板凳上,面前是一爿石磨。慧生专心致志,将米和杏仁,一点点地放进石磨,然后匀匀地推动。那米浆便从石磨的槽口流进了瓦盘。瓦盘上蒙了层纱布隔开一道,滤出的米浆才够幼滑。

一群细路正围着,有府中的小少爷,也有仆从的孩子。来婶顺口一问,这围了一圈,是有什么稀罕好看。

一个孩子就说,慧姑给我们打杏仁霜呢。

来婶扫了一眼,与慧生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了招呼。她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太史第里发生的事情。此刻只觉自己神清气爽。毕竟于她,算完成了一件大事,心里的石头落了地。

来婶回乡,为自己夭折多年的儿子,办了一场体面的冥婚。

之所以不告而别,是因为她从老乡那里听到了风声。老家有一个新丧的少女,着人阴配。她找人合了八字,与自己孩子是上上之姻。但又听说,有另一家的老太爷寿终正寝,要纳妾于泉下。因为订礼丰厚,女家的父母动了心。她这一着急,带上了积蓄,便奔回了三水。那可真是一场斗智斗勇,艰苦卓绝,可她到底是赢了。她看着女家的棺柩起灵,泼了清水,撒下花红纸钱,移葬在儿子坟侧,不禁号啕大哭。她想,当年跟死鬼老公发了毒誓,如今可算有了交代。她终于也是做婆婆的人了。

这时扬眉吐气地回来,以三太太平日对她的深浅,至多嘴上责难一番。她甚至准备好了一份喜仪。三太太也是出身三水。当地的风俗,冥喜的喜仪,是要为生者贵人添寿的。

然而,三太太只阴飒飒看她一眼,不问缘由,喝道:跪下。

她迟疑了一下,还是跪下了。

三太太说,这是你给我的好看!若是没有慧姑,这次就是给全太史第的好看。谁也保不下你。

来婶一愣。她想,慧姑?这个人,三太太何时提到过她的名姓,以往说起来,至多泛泛说是大少奶的人。现在成了慧姑。

三太太说话,从不是疾风骤雨,但句句幽幽地说出来,都冷到人心里。

来婶究竟没将那封喜仪拿出来。

来婶走到后厨,看到慧生正靠在井边,细细地刷洗那爿石磨。水顺着井边的水渠,慢慢地流淌过来,带着一丝杏仁清凛的香气,微微地发苦。

她想,这个女人,也算朝夕相处了多年,从未让自己感到过不适。太史第的仆从上百,或许这女人是让她高看过的。大约是因为慧生的身上有一种自尊;大约因为彼此都知道什么叫作本分,井水不犯河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