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史慨然道,你这糊涂孩子,就是枪炮无眼,才不可让我兄长断了血脉。
三太太忙说,大吉利是!这才是老糊涂,孩子明天就回军队去,说的是什么话!我倒是想,“大口谭”七姑家的三女,我认了契女的那个,今年不是刚中学毕业?我看很合适。
锡允倒也笑了,说,三婶取笑了。人家刚考上圣约翰大学,哪有急着嫁人的道理。况且我和半夏以兄妹相称,大她十岁有余呢。
大些怕什么!说到这里,三太太一斜眼睛,高声道,若是你叔父怕大这一二十岁,你哪里来这么满桌的婶娘,满地跑的堂弟堂妹。太史第又怎会如此的热闹!
这话说得是半真半假,听来却是有些荒唐戏谑,忽而将刚才凝重的气氛,给裁开了。太史也是哭笑不得,捻一下胡须,无话可说,长叹一声。这一叹,倒将桌上的人,都解放了。
此刻,锡允闷着头吃菜,再不想多言,对周遭也很敷衍。众人只当他这几日是奔波累了。但后来酒过三巡,大约也是喝得多了,形态忽然有些放任,露出了左右逢源的狂狷相。旁人却又不惯了,只由他言语,再也不接他那些逗趣的话。
待家宴接近了尾声,上了主食。三太太夹了一只芡实糕,放到他盘子里,说,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,总让你走之前吃上了。
听到这,锡允禁不住遥遥地一望。他站起来,向另一桌举一举杯,想说句什么,忽而身子一沉,又坐下来。
另一桌,坐的都是府上的女眷。宛舒瞧见了,哈哈一笑说,这允哥,喝了酒才有了往日样子。小时候啊,我和他你一言我一语,谁也不让谁,说得热闹得很。出去几年,见了世面,倒成了个闷葫芦。
邻座的八太太便道,我们五小姐也去法兰西见了世面,嘴巴却越发不饶人,是跟洋鬼子学坏了,当心以后嫁不出去。
宛舒轻嗤一声,我向宛舒顶天立地,要嫁什么人。大不了,在家里守着嫂嫂一辈子。
颂瑛正出着神,宛舒忽而向她靠过来,让她猛然一怔。她于是笑笑,说,你倒要先问问我,愿不愿意和你守一辈子。
第二日清晨,颂瑛带着慧生,着几个花王,在兰圃侍弄新鲜的花卉。朝阳的光是凛凛的,带着些夜露的清气,洒在身上是一层冷白。杜耀芳村的西府海棠,赶了夜送来,都跟没睡醒似的。淋了水,沐了阳光,倒立时舒展了开来。新放的花,都格外地茂盛浓艳。却唯有一盆打了白色的骨朵,蔫蔫地不开。一颗露珠,从毛茸茸的叶子上,慢慢地滚落,集合了其他的,越滚越大,到了叶间,眼看着就要滴下来了。
颂瑛凝神间,不禁念:“垄月正当寒食夜,春阴初过海棠时。”
听到身后有人赞,好句。
她回过头,看见是锡允。锡允穿了身玄色杭绸的短衫。不见了戎装,还是当年上学时的书生模样。
颂瑛敛衽道,允少爷起得早。
锡允说,一早就醒了。汾酒的后劲大,起来还脑仁疼。也好,午后才动身,偷得半日闲。
慧生说,堂少爷这一走,老爷又要牵肠挂肚了。
锡允说,今年的海棠,开得迟呢。
颂瑛说,是啊,春寒久了,到现在才开了头茬。
锡允说,小时候,跟着大哥二哥读家塾。叔父请了陈桂生给我们讲《资治通鉴》。陈师父最爱海棠,知道太史第百二兰斋的海棠开得好,偏要等到花期才来教我们。叔父就在塾室给他摆满了。陈师父说,海棠好,好在无香。阖上眼睛,佛不动心;张开眼睛,又是满目翠艳。这一阖一张,就是《资治通鉴》里的所有了。我愚钝,至今不明白这话的意思。大哥二哥,一个做了国会议员,一个做了省议员。我到现在,只记住了海棠。
五举山伯,曾向我展示他在广图所得的成果。
有一份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九日《粤声报》的复印件。其中一则新闻,是关于前一日在苏州举行的“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”。《粤声报》对整个公祭仪式进行了详细报道,并刊登了“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告全国民众书”。此次设坛公祭,到会军民共计五万余人。国民党中央党部委员会代表居正担任主祭官,陪祭官为国民政府代表孔祥熙。在这份报道中,也选载有全国各界名人发来的挽联。其中一则发自广州,全联为:
白日阴明,愁魂黯黯,我辈哀怜冤忆。崇拜英伟,痛今朝追悼九泉,哭沉天地;
咒持等等,磬叩声声,人生得尽招升。皆大欢喜,愿此后轮回再世,整顿乾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