颂瑛忙道,这是什么话。我们妇道人家能做什么,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,给这丫头说得天大。
锡允说,并非小事。这次募款,嫂嫂的手笔不让须眉。
宛舒说,向锡允,你好嘢!大嫂谢了两茬了。我这个做妹妹的,在乡下起早贪黑,将兰斋农场一年所出都捐给了你,倒听不到一句好听的!
锡允的黧黑脸色,竟透出了红,嗫嚅道,这自家人就不谢了吧。
宛舒不依不饶,好!照你这么说,嫂嫂倒不是自家人了?
心直口快的话,出来就收不回去。在场的,顿然都没了声响。旁边伺候的慧生,见情形不妥,便一拍身边孩子的脑袋,说,仔,你不是成天问这前线打仗的事吗?这二郎神就站在眼前,倒没声气了?
锡允躬下身,看着他,我还记得,这孩子叫阿响。不声不响,才几年,长这么高了。
阿响定定看他,依然没声。锡允就问他,大个仔了,想不想跟我去参军?
阿响点点头,可又使劲地摇摇头。锡允就笑了,说,怎么不想?
阿响便开了口道,阿妈说,好男勿当兵,好铁勿打钉。
众人都愣一愣,房间里一片静。锡允忽而大笑起来,这笑仿佛为这安静打开了一个缺口,大家便都跟着笑。宛舒笑得浑身乱颤,说,这细路!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愣头青的。
慧生边笑,边赧颜道,死仔胞!当没我这个阿妈,你到底想不想?
阿响倒有些无所适从,他低下了头去,但忽然间,他抬起头来,大声道,想!
这清脆的童音,出其不意的锐亮,几乎震穿了大人们的耳鼓。慧生的笑,凝固在了脸上,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。
她说,允少爷,我们孤儿寡母,可没有披甲上阵、光宗耀祖的富贵命。天不早了,三太太着人准备晚饭,我先帮忙去。
说罢,跟颂瑛姑嫂也行了礼,她匆匆拖着阿响便出去了。
她回到了自己房里,将柜桶抽开,找出只匣子,里头有密密收藏的油纸包。她打开,一方锦帕里的一对镯子,通透的绿翠。这是襁褓中,她唯一留下的东西。每只镯子内侧,都刻上了明月流云,雕工格外细致。眼前,倏忽便是那个人,平日哀矜不显。但男人一身戎装,风风火火地进来,只将这镯子放在她手里。她看一眼,便放在梳妆台上,淡淡说,有心了。男人不言语,将镯子重新拿起来。迎着灯火,给她看。两只刻的,一枚满月盈盈,一枚是新月上弦,一阴一晴。她的眼睛这才亮起来,将镯子戴在手上,又怅然道,你若初一来,我就戴这只;十五就戴这只。不知这辈子,能戴上几回。
慧生看一眼门外玩耍的阿响,心里头又不安起来。她想,这东西是个念想,可终是那男人留下,带着兵刃气,不能让安生孩子续上了这条冤孽的血脉。她再一想,既然外头募捐是为了上战场杀敌,将这捐出去,也算适得其所。
她便将那锦帕包起来,揣到了襟兜里,打开门。却又退了回来,不知怎么的,她又将那镯子拿出来看。天色已暗淡下去,外头火烧似的云霭,流影投到镯子上,一忽是艳异的光色。这时,外头有人唤她。她一闪念,便将那枚满月的镯子拿出来,又塞到了柜桶里,包好另一只出去了。
她并没留神,方才做的这一切,给站在门前暗影子里的阿响,看得真真切切。
太史第夜宴,有为锡允饯行之意。他第二日便要随队开拔离粤。因忙于筹款,竟未有几日能举家聚坐,好好吃上一顿饭。这尘埃落定,众人心里也都松快了许多。
锡允知道,今晚少不了要与叔父把盏。见侍酒的,正是后晌见过的阿响。
上的酒,却是汾酒,在广府是少人饮的。端来的头道热菜,是菊花鲈鱼羹。他便明白了。斟满了酒,敬叔父。
太史一饮而尽,肃然道:阿允,从你记事起,我对你尽半父之责。可也要时时提醒你,莫要忘本。当年我和兄长,同师从追随康南海,同年中举,同具名公车上书,但命运殊异。我和他吃的最后一餐饭,只一道菜,就是这菊花鲈鱼羹。只一壶酒,是他从晋中带来的汾酒。
旁边的三太太倒听得不耐烦了,接口道,你叔父近年总是长篇大论。其实他就是想说,你阿爹这一房,该开枝散叶了。
太史被打断,有些不悦,但也闷声说,兄长一房人丁单薄,到你又是独一支,是要早做打算。
三太太说,我们既是半个父母,但如今也不作兴老古董的一套,也要扮得开明些,你可有意中人?
锡允愣一下,回道:叔父婶娘教训得是,是我疏忽了。不过,如今国难当头,何以家为?这几年南征北战,也知道枪炮无眼,不想连累了好人家的姑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