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太太青湘,是被果园一个守夜的农人发现的。
她漂浮在果园周边的溪水中,打捞上来时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她藕色的旗袍敞开着,也漂浮在水面上。农人们发现,一双绣花鞋,很齐整地摆在岸上。近旁的草丛里,是一只已经空了的酒壶。
三太太给了农人们掩口费,让他们不要报警和声张。她对家人说,人已经死了,你们要想想农场的声誉。
阿响记得自己,慢慢地走出门去。
晨曦中,他看到有一束阳光,极微弱地在九太太的眼睛里跳动了一下,稍纵即逝。他努力地想看得更真切一些。但有人伸出手,轻轻将她的眼睛阖上了。
这一刹那,女人的脸色,毫无征兆地,也泛起了浅浅的光,让她焕发出了异乎寻常的美。
这是他,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死亡。
他没有感到害怕。
此时,有轻微的风吹过来,他闻到了,极清淡而甜的清香。那是成熟荔枝的气味。他闭上眼睛,觉得心里面的有些东西,在一点点地粉碎。
从此后,荣贻生每每他回忆起这一幕,甚至,当此后每一次面对了死亡,总是不期然地会闻到荔枝的气息。那味道一瞬间地,浓郁起来,而后渐渐转淡,却弥留不散。
⊙花王:粤语,园丁。
⊙新抱:粤语,家中新妇,此处指儿媳。
⊙细蚊仔:粤语,指小孩子。
⊙叹世界:粤俚,享受生活。
⊙茅鳝:粤地对蛇的别称。《倦游杂录》记载:“岭南人好啖蛇,易其名曰茅鳝。”
⊙得人惊:粤语,令人害怕。
⊙马骝:粤语,猴子。
⊙几襟计啊:粤语,哪经得起计算。
肆风起河南
荔红羌紫艳阳天,道出南门过五仙。买棹漱珠桥畔醉,沉龙甘美鳜鱼鲜。
——邓风枢《漱珠桥竹枝词》
及至久后,荣师傅才与我说,对许多人的印象,是定格在了九岁那年。即使此后再与他们相见,但是,都无法覆盖那一年的印象。如此深,像是炽热的烙铁烫印进血肉。那一年,他听到了七少爷作的一首曲词,里头有一句,也于是忘不掉,“眼底旧院洞中天,桃树掩映台榭尚似从前艳,盛似从前艳。”
我问五举山伯,有没有听师父吟过。他想一想,便哼唱出一支旋律。山伯本五音不全,但此时,在夜色中,这支旋律却因其中的停顿和破败,出人意表地苍凉清远。我拿出录音笔,想要录下来,让他再唱一遍。他笑着摆摆手,说,我是听得太多,板眼都在心里头。可师父听到我唱成这样,要骂我的。
一九三二年的太史第,并无意于故人。或许这便是大时代给予人的借口,有关记忆与遗忘。
年头,北方传来了一些消息,总算是鼓舞人心。即使如阿响一般的少年,亦可体会到暮霭沉沉的太史第,骤然有了一些涟漪。竟然在仆妇间的言谈中,也出现了一些激昂的东西。他们议论着上海的战事,虽则阿响似懂非懂。三太太经过,会笑他们的无知,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讨论的热情。他于是听到了“淞沪”“十九路军”,还有一位姓蔡的将军。但说的更多的,大约是蔡将军的同乡部下谭师长。“一·二八”一役,对日作战,谭以一旅,守吴淞炮台。其炮陈旧,尚屡能击中日舰。与日军对垒月余,沪上民众,感其英伟而献旗。
阖府上下,皆呼其花名“大口谭”,自然是因为向谭两家之渊源。太史祖母出于广东罗定谭氏,故其宗人,与南海向家世有姻亲之谊。谭师长妻礼和,太史第人称七姑,与三太太交好。其长女为太史认作义女,过从甚笃。及至日后谭氏解甲林泉,寓居香江,还可与太史把酒,这是后话。
仲春日,阿响看到一辆军车停在门口。仆从簇拥在花厅,遥遥地望。他想,上回这样的阵仗,还是“三蛇肥”时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大人物。但这次毕竟不同,没有宵禁,没有列队的士兵。车上的人下来,车便开走了。前面的军官,只带了两个随从,便步进了太史第。
阿响只觉得他步态分外眼熟。阿响听见七少爷,远远地跑过来,只一声欢快的“允哥”。这时那军官抬起头来,果然是向锡允。
允少爷在府第仰目而望,一眼扫到了阿响,便笑了一下。那笑容依然是温存的,但也稍纵即逝,便是凝重的表情。数年不见,允少爷的面目已起了变化。除了脸色的苍青外,神情中也脱去了往日的天真与生动,不见嗔喜。阿响不知道,这是出于战场上的历练,看惯了生死后的沉淀。他只觉得这个人,眉目的果毅坚硬,让他陌生,既畏且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