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太太不是广东人。她是太史公最后一次入京,千里迢迢带回来的。一同带回的,还有那些辗转从宫中得到的古董。当时她栖身于一个京剧戏班,将红而未红。
徐青湘出身宦门,其父为逊清举人,参加革命,民国仍浮沉政海,曾任西江等县县长。因雅爱京昆,即延名师教习其女学戏,为女命名青湘,取出水青莲不为所染之意。惜父亲早逝,为叔婶不容,便投身梨园。在某商绅堂会上与太史相识,或恋于繁华,想想孤萍无依,就此便嫁了。
也许因为微醺,目光荡漾,此时竟唱得有些旁若无人。阿响见九太太的眼神有些发空,声音却格外清越,咬得字正腔圆,唱道:
恨东风,不为奴,吹愁去,到春日,它偏能惹我怀思。
对菱花,看愁容,实在无心修饰;
薄命人,伤春思,把镜奁脂粉,奴就一概抛离。
在灯前,和月下,写不尽相思字,都是泪痕满纸;
抚着了凄凉景,吟不尽,春愁夏感秋思冬寒,伤悼四时。
到后来,毕竟有些飘忽,可却没有停。众人才觉得九太太的腔,越来越凉薄,便也停下听她唱。三太太说,大好的日子,唱什么《小青吊影》,倒弄得悲悲戚戚的。老爷,另点一出吧。
太史说,今天也是难得。青湘,那年畹华来咱们家,一招一式地提点了《贵妃醉酒》,可从未见你唱过。
三太太说,梅博士调教自然是好的。可那唱的人,本来是不醉的,所以才有了庄重的味儿。喝成这样了,怕是要唱回了《醉杨妃》“粉戏”的路数上去,成什么样。
太史咳嗽了一声,说,唱吧。
青湘便走到了院落中,执起一柄折扇,信手打开,悠悠唱道:“海岛冰轮初转腾,见玉兔又转东升。冰轮离海岛,乾坤分外明,皓月当空,恰便是嫦娥离月宫。”寥寥数句,倒仿佛换了一个人。原是京昆的底子,比起方才粤剧的幽丽,原来她的身段唱作,还是更适合雍容大气的脉络。这段二黄平板,听得太史连连点头。
这时,恰有月光映照在了院落里头,阿响看到九太太的面庞,在折扇后忽明忽暗。有浓重的影笼罩在她的身上,那脸也看不分明,倒好像一时在笑,一时间又不笑了。阿响未听过京剧,也听不懂唱词。但他听到的,是一个女人一时间的喜悦和亟盼,和忽然而至的惆怅。
大约唱完了,青湘不走,摇摇摆摆地在院子里头,甩着不存在的水袖。阿响不知,在这戏里,有许多虚拟的花卉,是等待贵妃欣赏的。太史拈一下须,笑了,说,这段柳腰金,还真是海棠花未醒。
忽然,众人见她屈下了身体,慢慢蹲下来,身体也扭过去,稳稳盘坐在地上。
宛舒不禁鼓掌,说,好一个卧鱼,九娘真是得梅先生真传。
但是,青湘坐定了,却没有起来。她似乎颓然地,将头也埋了下去。那旗袍的开衩间,露出一段雪白的腿。宛舒见势不对,忙快步走过去,想要扶她起来。青湘却一把将她推到了一边去,自己努力地撑了一下地。双腿跪在了地上,整个身体的曲线,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里。太史大声道,成何体统!
宛舒又过去,手刚搭上她的肘腕,已经被拨开了。青湘终于站起来,踉跄了一下。往前跚然几步,一个趔趄,手里的折扇飞了出去。人一仰,倒在了宛舒怀里。
阿响看见,九太太的脸是煞白的,紧紧闭着眼睛。这时候,月色正洒在她的脸上。飞动的,是从树叶中筛落的,斑斑点点的影。
大约因为这一幕,败了大家的兴致。饮宴便草草结束了。
当天晚上,阿响睡得很熟。他做了个梦,在梦里听见了潺潺的水声。有一条鱼,奋力地溯流而上,它跃动着,将自己拍打到了潮湿的布满了苔藓的岩石上。那岩石滑溜溜的,有青涩而微腥的气息,在空气中荡漾。中间他似乎醒来了。听到了“咿咿呀呀”的声音,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。他想,这大概是另一个梦。便转了一下身体,又睡过去了。
天蒙蒙亮,阿响听见自己的母亲慧生,慌乱地起身。
院落里有嘈杂的声响。
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,透过窗子,恰看见几个农民,将一副担架抬进了院子。她听到母亲大声地呵斥农人,让他们的手脚放轻一点。
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。他看见担架上,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。她的眼睛大睁着,嘴角留着紫黑的污迹。她有着宽阔的额头,头发湿漉漉地水藻一样披散着。面庞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。而颈项上,有一道殷紫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