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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47)

作者:葛亮

慧生仔细看了,恍然说,我的佛祖!这是太乙真人用藕段莲花拼出了个哪吒。

宛舒笑笑,低声说,瞧那最底下的,叫亚娘鞋,像不像三娘裹的小脚。模样小巧,里头核大,吃了还容易上火。

晚上,就在这荔谷摆了一席。这山谷里头,暑气退得慢,到天全黑透了,才觉得凉爽了。待凉下来,这凉爽却是那种幽深的凉,几乎带着一点寒意。伴随着虫鸣此起彼落,和山涧的溪水声,好像是很辽远的。

利先叔不愧是太史第的大厨,这一餐靠的是因地制宜。因太史一向讲究食材的新鲜,大多用的是农场自产和附近农人的果蔬与山珍。虽不及在家里吃得精致,却有难得的田园野趣。本地人以花生饲鸡,又散放于乡间,鸡肉丰美,尤合下酒;而萝岗洞有小瀑布,泉水鲜洁非常。清泉入溪,溪中产一种山斑鱼,用来酿“太史豆腐”,混以火腿,其味尤鲜。或用甜腐竹炆制,均属送酒佳馔。因为烤山猪肉略肥腻,最后上了一道粥品。这粥有奇异的清香,用勺舀一舀,除了有白果,倒还有一种菌子。颂瑛问起,宛舒说,就是这荔枝树底下的野菌,每年施了肥,经过雨水,就从树底下拱出来。也不知什么名目,味道倒是比松茸还要好。

此时的宛舒,换下了便装,少见她穿上了丝麻的旗袍,有了难得的女儿样子。笔挺挺的,还是很飒爽。她用西方的规矩,用勺敲敲酒杯,唤起了众人注意,这才说,今年是兰斋农场首轮丰收。一年过得动荡,难得咱们全家团聚。我和七弟做了一段戏,阿弟的词,我安的腔,给大家助助兴。

锡堃便也站起来,说道,原本是林子里头的故事,在这演正合适。

阿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顶农人的帽子,又给自己打了个领结,看上去倒有些滑稽。锡堃便道,我得扮上,是个外国的故事。

众人原本并未当一回事,可是两人一开了口,倒让人一惊。五小姐的粤剧底子,家里是知道的。可这堃少爷,大概是嬉笑怒骂惯了,说话又可乐。但一开了嗓,竟遽然一股清朗之气。板眼俱在,声音里的沙哑,倒是酷似一位当红的正印小生。

颂瑛看着,听着,也觉出了端倪。回忆起中学时教英国文学的先生,最爱给他们讲的就是莎士比亚。弟妹两个唱得虽如泣如诉,改自莎翁的《随汝欢喜》,却其实是出喜剧。最后这对男女,千辛万苦,是要大团圆的。她这样想着,不禁有些走神。转过头,瞧见阿响看着她,知道自己脸上有了怅然的神色。

她吟道,“陌上千秋各不同,孤山万仞听箫声。”阿弟小小年纪,看不出有这样的文采。

三太太接口,自然是随了我们太史公。可又一皱眉道,就不知这戏子的相,是跟了谁。

太史不动声色,待他们唱完了,回身道,青湘,你也来一段吧。

众人这才将目光,都集中到了九太太身上,却见她两颊已飞起了酡红。原来这一席,她不言不语,却一直在喝酒,一杯接了一杯。听到这里,放下杯子,站起身,几乎没有犹豫。她站起时,身体微微晃了一下,颂瑛扶了扶。她将手在颂瑛手背上按了按,站定了,开口便唱。

众人便都收拾了心神,将目光移开,该说的说,该笑的笑。在太史的宴席上,九太太青湘献唱,照例是保留节目,并没有什么出奇。有时用于宴前的暖场,有时用于宴间的冷场。久而久之,众人便当她的声音,是这宴上的背景。有了,觉得可有可无;若没有了,又觉得少不得。即使太史第的常客,谈到九太太,竟都不记得她说话的声音,倒只记得她的唱腔。

说起来,九太太也很少说话,到这时,广府话也说得不利落。经了这些年,她戏倒是唱得很好,大概到她学唱,粤剧用的依然是官话古腔。所以,她是不学新戏的。

这时候,她却不知一个孩子在看着她。阿响未涉身过太史第的宴席,而侍酒的工作,对他也是首次。他微抬起头,定定看着青湘,在他的人生中忽然领略了美丽的意义。前所未有地,他看到了异性的美。不同于一个成年男人,他的领略是很洁净的。他发现了九太太与太史第其他的女人,不同的骨相。她有宽阔的额头,鼻梁挺秀,而皮肤是白而透明。从他记事,母亲慧生的脸色就是苍黑的。还有她的眼睛,大得坦荡,有种说不出的慵懒,也藏不住事儿似的。粤人即使美,眼窝往往深陷,如同太史第其他的太太。他却不懂得,他所感受到的,是一种被嘲为“外江女”的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