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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46)

作者:葛亮

于是,阿响看到了成片的果树。都是繁茂的,枝条烂漫地生长,树冠次第地联结着。在一个孩子的眼中,像是一望无垠的绿海。他不禁有些激动。初夏阳光下,那绿也并不是清一色的,有着层叠的深浅与明暗。刚生出的嫩芽,近于鹅黄。而那长有时日的,则黑油油的,闪烁着略艳异的光彩。

他看到了一种叶片如云的树,树身上缀满了累累的果实。宛舒告诉他,是去年托农学院的同学引进的檀香山种木瓜,眼下和吕宋种菠萝都到了结实的时节,但究竟还未成熟。再往前呢,辟了一个山坡,是与太史交好的密宗云禅法师送了家乡名产夏茅杧树苗,也将成材。来年就结出杧果,果皮上有一抹胭脂,味似蜜样。宛舒如数家珍。阿响静静地听,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憧憬。他在五小姐的眼睛里,看到的,是一种慧生在看他时常有的光。那是一个母亲,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,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。

待他们终于到了萝岗,空气中漾着清甜的气息。这其实是一个山谷。夜间集聚了白色的雾气还未散去,在晨风中飘摇,将许多果树缠绕在里头,看不分明,竟有些像是仙境。远远地,一个中年男人从雾气里迎过来,满脸胡茬子。这是雨霖叔,宛舒从浙江聘来的监场。他一见面就说,可好了,将你们盼来,紧赶慢赶,只盼你们赶得过太阳。

说罢了,便招呼两个工人,各搬来一个箩。宛舒笑说,你们啊,倒是手快,该让他们自己摘下来吃,才有兴味。

原来,这一家人从广州赶过来,是为了吃头茬的“雾水荔枝”。这一茬荔枝,依宛舒的说法,若桂味是正旦,它便是用来压轴的大青衣了,是一季的定海神针。毕村的名种糯米糍,用了一年,悉心种植在兰斋荔谷。此时收获,倒像是个见证的仪式。可为何赶个大早?原来,糯米糍有它的娇贵。甜而汁多,有一股浓郁清香。但一经阳光照射,果肉中糖分立时变酸,香味口感顿减。如此,竟是比一骑红尘的“妃子笑”,还要不等人。唯有人赶着来吃它。在这荔谷,经过了一夜的雾气氤氲,滋润之下,水分和温度都是将将好。这香甜鲜脆,个个都在点儿上。

大人们就跟着雨霖叔,缘树采摘荔枝。果实生得并不高,枝丫上有,有的还簇生在树干上。一一放在箩里头,还沾着过夜的露水。

小孩子们在地下欢闹着,边剥边吃。慧生剥开一个给阿响。吃下去,爽了神一般,刚才的旅途劳顿,竟然不觉了。阿响抬起头,看晨光熹微,照进山谷里来了。光芒从繁密的树叶间筛过来,落到地上是斑斑驳驳跳动的影子。雾气也散了,渐渐稀薄,也匿到了光里头,整个山谷都明亮起来。

颂瑛说,这雾水荔枝的名字,起得真好。就像这雾气似的,过了时候,就没了。

三太太就对其他几个太太说,唔食唔知,以前在市面上吃的糯米糍,味道打了这么大折扣。都给我尽往饱里吃,也不枉这大半天的腿脚。

这时候,阿响看见七少爷锡堃,定定站在树底下,忽然拉长了腔,用戏白念出来,“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

在一片欢声中,这句未免突兀。三太太听了,脸一沉,说一个细路,知道什么苦不苦,少给你一口饭吃了吗?

颂瑛知道他是接自己的话,刚要圆场。却听见身边的九太太,幽幽跟上来,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

太史愣一愣,笑道,这句倒是在理,带了那几坛竹叶青,就新出的口果,是最好不过了。

待吃够了雾水荔枝,宛舒引了大伙在园内各处走动。颂瑛见周边有几棵特别高大的荔枝树。上头系了红色的绸带,在风里头十分招摇。就问雨霖叔,这丝带可是用来祈福。雨霖叔就笑一笑,说,少奶奶说祈福,也对。在萝岗趸参的土匪不少,看李将军的面子,多半不来滋扰。挂了红绸带的,告诉他们是咱太史第所辖,彼此都有个数。出身草莽的,也还讲自己的规矩。这几棵树上挂的果,我们是一向不摘的,算是留给附近山寨上的兄弟,应时的礼。

颂瑛轻叹道,你们也是不容易。这虾道蟹路,要都摸清楚了,才能不出岔子。

此时听到孩子们开了锅似的,都站在一棵树底下。雨霖笑说,此乃荔谷一宝,可是五小姐的发明呢。

慧生上上下下地瞧着,说,怎么个宝贝法。

宛舒便过来接口道,慧姑,这看不出,可就枉我一片苦心。你从树顶上往下看,这棵树上,我可是每枝上都嫁接了一种荔枝。三月红、槐枝、黑叶、妃子笑、桂味、糯米糍、亚娘鞋和挂绿。所以啊,雨霖叔给取了名,叫“五族共和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