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,两个老的,这几年倒有些小不痛快。
往年春末时,灯筒叔来太史第,都带来了两样好东西。一样是他的蚝塘产的九头鲍,一样是“礼云子”。
两年未见,李将军似乎清减不少,未着戎装,穿一件宽绰的绸衫。只是言行还是一如既往,是“河南王”的气势。炒虾擦蟹,一口一个“佢老母”,粗言如同连珠炮仗。
他一见太史,第一句话就是,丢佢老母!想通了?
太史并不以为怪,微笑地看着案几上的硕大陶盅,除了贴着“获德园”的标签,上有工整的隶书,“礼云子”,是他亲手所书。这如同一个暗号,代表着这两个男人昔日通家之好。或者也是硬颈的李灯筒,表示和解的标志。
太史心里有了数,不急于回答他,微笑反问:香港这么好,你又舍得回来?
“你好嘢,佢老母!”李将军一边粗豪地骂,一边大笑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笑声在巨大的客厅中回荡,前嫌冰释。
因为不谈时局纵横,两个人恢复了很久未有的默契。太史非常明白,李将军的“灯筒”习气,并不适合捭阖政坛,甚而注定了他的仓促下野。当年,在与张发奎合作的事上,多次劝他三思,后来受到蒋内阁排挤亦是意料中事。失意于朝野,并不影响他在退隐之后,成为一个好的投资者。灯筒叔目不识丁,却似乎天然拥有生意人的触觉。难得之处,在他很早为自己留下了后路。大约十年前,他变卖新加坡的甘蔗林,在河南置地两千余亩,开设“获德农场”,甚而在农场中设置兵工厂,以期后图。他避走香港,即刻在大埔购地千亩,建立“康乐农场”,又在皇后大道开设厚金银号,以备复出。事实上,虽则李将军再无东山再起之日,但却为此后的一系列时代变故,留下了李家足以应付的资本。
在太史志得意满之时,他曾劝说其在香港共同投资农场。因为二人于政见上的分歧,有碍太史的决策,最终导致两个家族大相径庭的命运。
但此次李将军应邀登门,无疑为已陷入低潮的太史第,带来一线转机。
太史告诉他,想通的不是我,也不是你三嫂,而是家里的五小姐宛舒。
灯筒叔有些惊奇,脱口而出,就是那个最不听话的细路女?
他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胡子。他对宛舒印象太深刻,甚而至今伴随着痛感。在这孩子的抓周家宴上,他走过去逗她。或许是他过于嚣张粗放的笑声,让幼小的宛舒感到不适,一把揪住他的胡子,紧紧不放。令他叫苦不迭。
他也听说这孩子拒绝了太史为她筹备的亲事,只身去了法国。
太史点点头,说,我们都不知道。她去法国竟然学了农科。那天同她大嫂一道,跟我和她三娘说了许多大道理,说考察了法国南部的农场和酒庄,还在普罗旺斯待了一整年。如今在中国,老一套行不通了,要开一个和西人接轨的农场。
灯筒想一想,说,我在香港,倒听人说过很多法子,但怎么接轨,得想清楚。
太史说,她说,比如,用股份制。
灯筒大笑,哈哈,佢老母!我这个大侄女,竟能和我想到一块,当年这胡子可真没白揪。
太史点头,却又叹口气道,我也留过学,可如今才发觉轻看了孩子。宛舒说,中国和法国一样,以农为本。越是到了世道经济大不济,就是回到地里揾食的时候了。
这一天,年幼的阿响,并不知发生了与太史第命运攸关的事。
他觉得大人们的脸色,不如之前阴沉。纵然依旧是凝重的,但似乎眼睛里多了一些希望,也多了一些底。
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慧生,跟大少奶颂瑛从房间里走出来,手里捧着一只首饰匣子。母亲看见,摸了摸他的头,说,唉,往日当了,手里还留张当票。我们奶奶的私己,这捐进去怕就回不来了。
他更不知道,大少奶是第一个,响应了三太太在女眷中发起的募金。
三太太见颂瑛打开了自己的首饰匣,里面一片灿然。她不禁有些慌张,因为她听说了大儿媳写信给她父亲,要何家认购了未来这家农场的股份。她以前所未有的绵软口气说,你快拿回去。那些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陪嫁。
太史最风光的时候,接连迎娶宝眷。他却本了一碗水端平的原则,新人进门,旧人同笑。为表公允,所有姬妾都获得同样的财物。这无形间,为向家积攒了另类的家底。据称太史第里“三万三”的透水绿玉,其质无伦,冠绝广府。原是先祖所戴之飞彩玉扳指,太史令人车为四块戒面,一枚颈坠,分赠众美。三太太从古玩架上取下一只胭脂杯,盛满水,抚摸了一下指上已镶作宝戒的翡翠,毅然摘下,投了进去。然后从颂瑛的首饰匣中拣出一对火油钻的耳环,也投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