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到了此次短聚的见面礼,据说是太史八夫人的丹青,上题:戊辰九秋,畹华应征来粤登坛,南北暌别已逾十稔,因以姬人仿宋人芙蓉鸳鸯乙幅为赠,并系一绝以慰:“画中人是美人妆,写到芙蓉总断肠;珍重涉江人宛在,不妨左顾有鸳鸯。”但按照笔意,大约是元代松江人张中的作品,而非宋人。原画收藏于上海博物馆。
五举山伯告诉我,对这位梅先生,荣师傅有很深刻的记忆,倒不因其声名与风华,更不是因为他优美的行腔。而是因为,他亲口称赞了母亲慧生做的口果“四季仔”。在太史第的蜜饯里,这是最讲究的一种,用红心番薯制成。成品比拇指稍长,蒸熟去皮,晾干方始加糖去饯,不太甜,也不太湿。用手拈来,一枚一口,“烟韧”糖心,百吃不厌。这也是阿响最喜欢的口果。梅先生说,味道堪比北平信远斋的果脯。
更让慧生宽慰的,这和蔼的人,曾微笑地看着幼年阿响,摸了摸他的头,说道,这孩子额角生得好,扮起来好看。长大了会有出息。
慧生记得,五小姐回来得太不应时。
当宛舒回到太史第,几乎同时收到了令人不安的电报。
允少爷在新年时一语成谶。美国股灾引起了旷日持久的经济大萧条,波及欧洲与南洋星马。英美烟草公司生意一落千丈,并且在与兄弟公司的竞争中最终落败。太史的亚洲代理权因此旁落他处。
这对整个太史第是沉重的打击。因为太史的旷达与好客,几十口家人,再加之长居的亲友与门客,每天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。此时无异釜底抽薪。
因为消息来得太过突然,一向以当机立断而著称的向太史,也一筹莫展。
宛舒在房间里辗转难眠。她的归来,无人在意与重视。相反身后有人指摘,好像她是带来这坏消息的信使。下人们甚至传说,因她缺席了岁除时家族祭祀,而被祖先怪罪,为太史第招致了厄运。
以她的性情,当然无须计较这些。但她想,兹事体大,有关她的酝酿,必须先和一个信得过的人商量。
她敲开了颂瑛的门。
颂瑛也并没有睡,她正在写一封家书,但落笔踌躇。该如何代表太史第,向自己的娘家求助。
两个人都用举重若轻的口气,闲谈了一会儿,才进入了正题。
宛舒说,阿嫂,爸不会答应的。救急不救穷。太史第在旁人眼里,始终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,算急还是穷?
颂瑛终于叹一口气,说,也罢,让他们男人去想办法吧。咱们除了干着急,能使上什么力。
宛舒笑一笑,说,那倒未见得。
第二天,颂瑛打着腹稿,想怎么和小姑一起,说服太史和三娘。
慧生见她,是愁肠百转的样子,便劝道,奶奶,嫁出了,你还是何家的小姐。他们家的男人做事不长进,咱们就回娘家去。
颂瑛抬起脸,问她,慧姑,你还记得李将军吗?
慧生有些茫然。这时,身旁的阿响接口道,就是那个山大王,李灯筒。
听到此,颂瑛倒笑了。
慧生恍然道,可不敢乱说!继而也笑起来,在阿响屁股上打了一巴掌。
两人笑归笑,都知道孩子说的是实情。
这李将军,往年是太史第的常客。上下称他李大头,或灯筒叔,没人叫他将军。之所以这样放肆,是因他在太史第的言行举止,也十分粗豪奔放。归根究底,是由于出身草莽。
太史公交友不拘一格,广府民间尽人皆知。有道是“不论上中下流人物,他均能分别与之往还,上至本国元首,下至蹲在街头的乞儿,与不为当日士林所齿之‘优倡隶卒’均能蹲在地上与之纵谈,屈伸皆能自如,甚至各江的‘大天二’,与之亦做朋友,真非常人所能及”。
李将军,便属这“大天二”之类。当年自立为王,横行番禺,行踪凶猛诡谲,令人头疼。清廷县署曾悬红三千两白银买他人头。向太史上任两广清乡督办,按理是要扫除绿林。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招安了他,委任他做了乡团统领,变匪为兵。时事涌动,后来孙中山网罗豪杰,共举反清大旗。太史又资助他去安南谒见,加入同盟会。武昌起义爆发,广东宣布独立,啸聚三千之众,被军政府编为福军。自此追随孙文护法,北伐征战,也算是战功赫赫,这将军的名号,是实打实的,在广府有“河南王”之称。不过,前些年遭了排挤,解职回乡,退隐度日。
这粗莽汉子,记恩知遇,毕生维护二人。一位是当年大元帅孙文,一句粗口咆哮的“唔多清楚”,令人动容。一位就是向太史,每被贬抑为前清遗老,李将军就那一句,“广东共和的大旗,可是我太史哥给树起来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