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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44)

作者:葛亮

三太太的近身,捧着这只胭脂杯,游走于各房,看着太太们在万分犹豫中,将最心爱的首饰投入。有的前脚离开,身后已响起割爱的饮泣。

当集满的胭脂杯放在了太史的眼前,他不禁唏嘘。自己一人继承父亲与伯父两份家业,到头来千金散尽。却如此这般,在一片苍老的柳绿花红中还又复来。

当晚,阿响吃到了一碗“礼云子”捞面。这对他幼小的味觉造成了击打,让他第一次领受了“鲜”字,可予人带来的感动。及至多年后,这丰腴的味道如同一道烙印,在他的舌尖上历久弥新。

他呆呆坐在后厨的台阶上,看着太史的饭厅灯火通明。曾一年一度,向家呼亲唤友,举办礼云子的聚餐。这一餐有着黄粱一梦般的短暂与不真实。逢翌日,每个人说起,在回味中,都带着意犹未尽的叹息。太史第的大厨利先叔,以最快的速度,将这鲜美的食材,以各种方式进行烹饪。愈是简单,如蒸蛋清或酿豆腐,愈可得其妙。再如煎薄饼,在福建润饼上撒上鸡丝、肉丝、冬菇丝、笋丝、鲜虾肉、蟹肉、蛋皮丝、韭黄、芫荽,那一小撮礼云子,是最后的点睛。它橙中带红,在其他馅料中隐现。这些馅料清淡,杜绝芥酱,方能彰显礼云子真味。它是百鲜之首。

此刻,太史吃着为他特制的礼云子粉粿,百感交集。他想,在这非常时日,来自“获德园”的礼云子,或者就是李将军这个情感粗疏的友人,对他细腻的慰藉。

中国人脍不厌细,并不缺少时令的食物。但如礼云子一般昙花一现的食材,仍在少数。它本不贵重,却因物以稀为贵,随节令稍纵即逝。礼云子之名隽雅,实为岭南田间小螃蟹所生之卵。这种螃蟹不过半个食指大小,又称蟛蜞。每年春末,清明前后,正值禾麦生穗,农人们下水田中捕捉育卵的母蟹,揭蟹腹将卵洗出,以细盐腌制,盛在陶盅。因其完全野生,且极易腐败,所以被称为难得的“俏食”,需尽速食用。

关于此物何以得名,查考典籍方知,其双螯甚巨,行走如作揖状,似古人见面拱手为礼。故称“礼云”,其膥即礼云子。《论语》曰: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”可见其内寓意。

我问五举山伯,可吃过礼云子所烹制菜肴。他说何止吃过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已在本帮菜馆掌勺,有贵胄出没席间,点名要用此物做菜。可是如今岭南水质污染,已食少见少。

我说,我的家乡南京,有清真老字号的招牌菜,叫“美人肝”。其实是用鸭子的胰脏。一鸭一胰,做一盘菜,倒要用上四十只鸭子,就是吃一个稀罕。

山伯摇摇头,道,嗐,礼云子就更是矜贵,一只好少子,筷子头般大,烧一道琵琶虾要用上几十只;一碟礼云子炒饭要用二两,得两百多只,几襟计啊!

我们想一想,灯筒叔送给太史的这三盅礼云子,是由成千上万的螃蟹而来。其中情谊可鉴,令人感叹不已。

阿响踏进兰斋农场,已经是第一季荔枝成熟的时候。

对于这其中的艰辛,他无从体会。但是他知道太史第将经营农场的重任,交给五小姐宛舒,担任了总技师。几个少爷也常去帮忙。

他见到这个青年女人,面色日渐苍黑,穿着裤装,风风火火地在太史第里行走。头发也剪短了,从背影看,像是个飒爽的小伙子。

颂瑛便对慧生说,以往只觉得宛舒任性。可这一年,才知道她是个干家子。我听农场的雨霖伯说,一人多高的树苗,她一个人,成捆地扛起来便走。

慧生说,可不是?以往见她话不多,又喜欢听曲,以为不过是个闷头不想嫁人的姑娘。连下人们都说看走了眼。

颂瑛说,时势造英雄。搁女仔身上,也一样有用。

正说着,就响起一个声音,说谁是英雄呢。

颂瑛看宛舒进来了,手里提了一箩荔枝。

她便笑说,自然说的是咱们太史第里,出了个巾帼英雄。

宛舒把箩一搁下,就说,以前听穆桂英,看她能成事,是靠个“勇”字。这一年多才知道,还是得劳碌一砖一瓦地往上垒,一分懒都偷不得。

说完,将荔枝往他们跟前一拱,说,今早巡城马刚送过来,快尝尝。总算盼到桂味挂枝了。

慧生嗔她道,五小姐也太勤力!前几天的还没吃完,这又送了来。你辛苦种出来,吃不完不成我们的罪过了?

宛舒手一挥,那怎么一样。前些天的三月红、黑叶和槐枝,不过是跑马摇车的龙套。这桂味可是正旦,你瞧瞧,比市面上大得多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