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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41)

作者:葛亮

半晌,锡允开声道:我年前回家,还见到世伯。老人家身体健旺得很,扯着我要教我螳螂拳。教训说如今在军中,要亦文亦武,文当武职。

颂瑛于是笑了,说,我这个阿爸,如今越发活出了孩子气。倒是和我那个弟弟,镇日闹不清爽。

锡允说,嗯,听世伯提起,说是书不想念了,要去上海学生意?

颂瑛叹一口气道,嗯,阿哲去年来看我,也是报喜不报忧。我们家可不比我公爹开通。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漫说是行商学生意,当年阿爸送我去读新书,都算是破天荒了。

锡允一忖道,倒也不是我阿叔一个。向家有祖训:“读书为重,次即农桑;取之有道,工贾何妨。”他一个前清翰林,给洋人做烟草代理,外头也没少说些好听的。可是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脾气。

“礼义廉耻,四维毕张;处于家也,可表可坊;仕于朝也,为忠为良。”锡堃在一旁听了,和着一个锣鼓点过门儿,摇头晃脑,接口念道。

颂瑛说,你瞧瞧,好好的祖训,给当了曲儿唱。给三娘听到了,少不了又是一顿。

锡允在屋里踱了几步,回身道,你也好和阿哲说说,如今这生意不做也罢。去年美国股灾闹得这么厉害,一过了年,恐怕咱这儿的日子也好过不了。今天阿叔还和我说起代理权的事。我说,是一静不如一动。

颂瑛说,整个太史第花钱如流水,没这个撑着,还得了。我过了十五,回佛山一趟,跟阿爸说说。

锡允顿了一顿,说,你要回去,也去看看晏校长。当年学堂里的先生,都挺惦记,替你可惜。

颂瑛低下头,应一声,也说,有什么好可惜的,都没毕业,一个不成器的学生罢了。

锡允摇摇头,道,我听个学弟说,校长在开学典礼上,还要引当年你国文课上作的五律,那句“死却嗟来食,穷途吐哺仁”,里头是女子少有的气魄。有一回,我吟给我们大学里的教授听,他也说,实在可以乱杜。

颂瑛目光落在远远的地方,说,穷途吐哺仁……你倒是都还记得。

这时候,三太太进来了,愣一愣脸,便堆笑对锡允道,瞧我这记性,上回见你阿妈,说想吃“蔗渣鱼”。知道你要来,连夜让来婶做了。惠州的开边甘蔗,恰是打节积糖的时候,这鱼用五年陈普熏到了金黄,刚好给她送饭。厨房都拾掇好了。

锡允回说,要不说三婶娘,小的老的一块儿疼。她老人家,可不就想这一口吗。

锡允离开时,阿响正帮着旻伯掌灯,与他擦身而过。见这青年军官默然地,匆匆地向大门走去。虽然暮色浓重,但依然可见,他脸上不再是嬉笑怒骂的神情,而是有种令人陌生的沉重,笼罩在军帽的暗影里。

他手中的荷叶包,渗出了略带清冽的焦糖香气,也有一丝渺渺的腥咸混合其中,在这个苍冷的新年黄昏,游动铺张,氤氲不去。

在等五姐归来的几个月里,堃少爷终日与留声机为伴。他觉得自己,像一块海绵,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古老的旋律,以及旋律后千百年沉淀而来的王侯将相、男欢女爱中的人之常情。

这些粤剧的旋律,像魂魄般,涌入了他尚年轻的身体。像饕餮似的喂养他,迅速地发育、充盈着他的心智。

阿响看着他,渐渐觉得堃少爷有些痴了。这并不是一个少年的痴,而似一个久经沧桑的人,终究放下了世故与对世界的成见,又回归了混沌的痴。

留声机里放着一段梁士忠的士工慢板,《六郎罪子》。阿响看锡堃跟着唱。慢慢地,七少爷眼睛里无端地流出了沉沉的暮气,像是被这个失望、无奈的杨延昭附了体。在一刹那,阿响忽然有些怕,是一个孩童的直觉的怕。因为他在这个年龄相仿者的眼中,看不到了任何他所熟识的东西。像是一扇门,骤然向整个世界关闭。门的那一面,只有七少爷自己。

当一个圆润的声音从留声机里响起,阿响感到似曾相识。

向锡堃其生也晚。当梅博士莅临太史第,他尚懵懂。可他的五姐宛舒,无数次地向他重述那个夜晚,渐渐也就成为了他自己的记忆。民国十七年的中秋,不在太史第的宴厅,倒是在百二兰斋,梅博士唱了一出《刺虎》。夜凉如水,习习的风,吹动了满园的“鹤舞云霄”。于是所有人的记忆,都好像镀上了白菊清涩醒神的气味。

向太史是在民初赴京时与梅先生相识,也正是兰斋初建的年份。梅博士的回访却在十多年后,是应“戊辰同乐会”之邀。那是广州的大事件,许多人记得为欢迎他,海珠戏院门前搭起了四座大牌楼,最高者八丈,旁有亭台,镶嵌梅氏十二呎的巨幅剧照。太史亲自将梅博士接到自己的宅第短住,大约也因此为子女带来有关京剧的启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