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年“啪”地脚一顿地,行了个军礼,道,三婶娘好。
三太太笑说,回了家来,这里可不是军校。罢了罢了,行这么大的礼,我得备个多大的利是。
青年便松弛下来似的,说,我这一大早来,只为跟三婶娘讨口及第粥喝。
有这允少爷,太史第的午饭吃得比平日热闹了很多。
来往太史第的人,穿军装的不少,但如他这样受到全家欢迎的,究竟不多。大约因为说话的有趣,或者因为见识的庞杂,他和谁都能聊得入港,太史、同辈、娘姨们,甚至小孩子。或许,也是因为他的吃相。
三太太常说,阿允是将碗仔翅吃出鱼翅味道的人。
虽然这话听来有几分刻薄,但内里说的却是这人的讨喜。太史第以食著称,但究竟能尽得奥义,却需要有一条好舌头,且是由衷。
这天太史第的午餐,弥漫了家宴的气息。精致但并不铺张,甚至带了一点日常的用心。其中一道,是特为允少爷准备的。
未到十五,街上已游走疍家妇,挑担叫卖生开蚬肉。初春的黄沙大蚬,因与“大显”谐音,为广府年节时必食之物。阖家围炉有之,吃它一个鲜美。而更为应时的整法,是炒生菜包。蚬肉先拖水沥干,火腿、腊肠、腊肉、咸酸菜和韭菜切粒,一同爆香。生菜上碟,浇上鱼露,加萝卜丝煮鲮鱼松,包成一大包。这食物吃起来,其实很考验人的仪态。太史第的人,上下大小,自然都有某种不自觉的矜持。即使放肆如七少爷锡堃,也不至吃到失仪。但是,一身戎装的允少爷,却仍然可以吃到朵颐生光,吮指不已。
这吃相,极具感染力。此时,太史却没有胃口吃下什么,端坐一旁。三太太说,阿允,看你给你阿叔吃的,什么起司就粥。这不中不西,可给吃堵了。
阿允又卷起一块生菜,说道,三婶娘,这叫中西合璧,如今国外可是兴得很。
太史点点头,脸上满是纵容与欣赏。
阖府上下,自然都知道向锡允的独特地位。
他是太史的兄长唯一的儿子。少年失怙,随太史长大,情笃如父子。但太史并未将各种规矩加身于他,倒让他自由地成长。从南武中学毕业后,考入广东大学,后留法数年归来。
彼时恰逢国共合作,黄埔军校成立。讨伐各省军阀割据,以期共和大业。为备北伐,向太史将自己的侄子荐给至交廖仲恺。廖时任黄埔军校国民党代表。向锡允便协助陈铭枢工作。其文采大约承继于其叔父,极擅于军中时文。因此很受到陈铭枢的器重,渐为黄埔文胆。
阿允到会。全家里都觉得他们叔侄二人,在书房里自有一番大丈夫的纵横捭阖要谈。但实情是,向太史沉迷于诗钟,举家上下,竟无知音。唯有阿允,可与他一较协律。整个上午,你来我往,命题酬唱,不亦乐乎。
太史欢喜他,另就是这孩子自小有一条好舌头,能辨出食材优劣,鞭辟入微;且口味如他般庞杂,又豪放不拘。说起来,有些太史第的自创菜式,竟是这对叔侄,在饮食上电光石火的结果。
待吃完了饭,阿允陪太史与罗氏在内室说话,恍然道,差点忘了要务。这次是为堂妹宛舒当了马前卒,送了东西来。
三太太一听,冷飒飒一笑,我们这五小姐,过年都不回家。什么宝贝东西,倒先回来了。
阿允说,是台留声机。她人还在巴黎,让我先送了来。还有几张唱片。说是给七弟先听着。如今可时髦得很,我在上海看梅博士都灌了唱片。这倒比听唱堂会,还更方便些。
锡堃盼了允哥来,自然是收到了五姐的信。此时他带着阿响,全神贯注地瞧着留声机。这东西阿响没见过。一有动静,倒好像藏了一个人在里头,咿咿呀呀地唱起来。允少爷说,这是唱针。唱片上的罗纹,就好像纸上的文章。照着字一个个念出来,就成了音乐。
锡堃一边听着,大喜道,马师曾的《玉梨魂》,知我者宛姐也。
他便也跟着唱,唱得声情并茂。阿允说,七弟这作科,可以撑起“海珠”的一台大戏了。
这时候,却有人一掀帘子进来了。原来是颂瑛。
她听见了宛舒房里的动静,竟以为她人回来了。一看,是个青年军人在里头。
没待她辨认,阿允先是从沙发上弹起来,肃然立正,恭敬道,嫂嫂。
颂瑛愣一愣,道,允……少爷,这一身衣裳,硬是不认得了。
锡允掸掸军装,说,嫂嫂笑话了。都说人靠衣装,可这芯儿是变不了的。
两个人对望一眼,忽然都没了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