掸着掸着,听到身后有动静,回过头,却没有看见什么。这时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,恰照在神厅的墙上。他便看见那一排高悬的画像,是向家的列祖列宗。无论男女,个个都有着严厉的嘴角,一律宽阔的额和尖削的下巴,在他看来,并无法区分。但一些在阴影中的,似乎瞳仁望向了他的方向,阴煞煞的,让他蓦然有些恐惧。
他想,这些人,曾经在这个大宅子活过,享受过荣光,然后在过年时还被惦记。因为他们是祖先。
而他的祖先是谁,他却一无所知。他甚至不知道,他的父亲是谁。
最靠近的一张画像,似乎是太史的父亲,母亲告诉过他,是一个富有的茶商。而太史是七少爷锡堃和他十多个兄弟姐妹们的父亲。可他不知道,自己的父亲是谁。刚来太史第的时候,那些仆从的孩子,羞辱过他骂他是没爹的野种。他茫然而木然,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,但他判断出是关于一个对他重要的人。他看见自己的阿妈,因此破口大骂,以一种乡野的悍妇的姿态。骂着骂着,声音便虚了下去,然后抚了抚自己的胸口,息事宁人。当他再大一些,终于问起自己的父亲。阿妈愣一愣,只是潦草地说,死了。
他想,死了。人死后总会有一些痕迹。在这座大宅里,每个父亲,父亲的父亲,甚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,都被供奉在这座神楼中。可是,他的父亲,在哪里。
他慢慢下了楼,一个人,走到了院子里头。在年宵的热闹与人声中,越走越远。他还是个孩童,不足以思考,但已经能体会到空洞的惆怅。
这时,阿响忽然被一个人拉到了一边。一看,是七少爷。
听他去了扫神楼。七少爷吐吐舌头,那鬼地方,那么多牌位,得人惊。将来我爹的牌位在上头,我的也得在。乍一看,又分得清楚谁是谁。
没待他反应,锡堃说,快快,帮我换身衣裳。
说着就伸手脱他的外褂,然后把自己的长衫和夹袄,也脱下来,硬是给他穿上。他一边推拒,七少爷霸王硬上弓,给他把衣扣一个个地扣上。待穿好了,锡堃退后两步,看一看,说,嘿,你还别说,比我还像个少爷。
他一边穿上阿响的衣服,一边将金丝眼镜也架到了阿响鼻梁上,说,这可就更像了。但却旋即又取回来,嘟囔道,不行不行,没这个我就变成了盲公。
他牵着阿响,穿过花厅一路走,走到了一幢大屋前面。阿响挣扎了一下,因为他知道,这是太史公的书房。阿妈三令五申,教训过他,整个大宅,除了贴身的男仆可进去扫书尘、拭古玩,其他人不得靠近。
锡堃却拥着他,走到了门口,把那厚布帘子一拉,将他推进去,耳语道,你就在这站着,哪儿也别去。我待会儿就回来。
说完,没待阿响回头,一道烟似的,就没了。
阿响站在这大屋里,有些昏暗。待他的目力渐渐适应了光线,才影影绰绰地看清楚。
正中摆了一张八角形的酸枝大案,镶着大理石。两边是十分宽大的太师椅,天花顶上吊着一盏巨型宫灯。太高了,他看不见上面的图案。
他站在一扇满洲窗底下,窗上有净底翠绿山水的玻璃画。这房间里三面墙都是落地的紫檀古玩架,琳琅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。阿响听旻伯说,都是皇帝用过的东西。当眼的五彩团龙宫鼎,还是太史点翰时西太后所赐。其他尚有几样宫物。四美十六子斗彩瓶,仇十洲笔法所绘;八骏珐琅瓶,亦为康熙年制贡品;还有那蟠桃兽酌杯和醉红樽。若数起来,溯源倒不甚体面。彼时逊清既倒,废帝溥仪尚在紫禁城中。宫监们见大势已去,便将宫中古器偷运宫外,四处兜卖。溥仪的师傅、太史同年甲辰榜眼朱汝珍,时任南书房行走,与太史交情素笃。知道他好古董,以为古物落于市侩之手,至为可惜。便引荐了宫监乔灵,将这几件给买了出来。如今在这太史第里头落脚,也算安得其所。
这满洲窗似乎还间隔着另一个房间。他不知道那是太史的烟室,坐落着一架紫檀镶楠木的烟炕。他只是闻到了空气中一种奇异的香味,他从未闻见过。同时间,忽而有一种极浓重的鱼腥。他也不知,这是鲚鱼子的气味。传说鲚鱼子能够清去吸食大烟在体内累积的烟油。太史的烟灯上,长年贴着如纸薄的鱼子片,供他焙香食用。这味道刺激了阿响的鼻腔,让他作呕。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。
这时,他听到里面大声道,快入来。
这声音并不严厉,而是沙哑而慵懒,带着长长的尾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