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决定不走了,安心做颂瑛的“近身”慧姑。
岁晚。年十六尾祃,廿三是谢灶,按例其间择日扫屋。
太史道:“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。”兹事体大,阖府上下,无人惫懒。
太史第三面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,中央设有兰圃。中秋过后,便要计划贺岁应备的盘花。处处井然有序,各显芬芳。书房走廊摆的是兰花,客厅外摆的多是芍药,天井则摆牡丹和菊花。至于插瓶大枝桃花及吊钟、金橘等,皆是由芳村花地的杜耀花圃精挑送来。
颂瑛领了慧生,指点花王摆设,行步举动,嘱他们多加小心。往年用的花盆、花瓶都是景德、石湾的瓷器,且大都出自官窑。今年太史却订了一套本地“益顺隆”瓷坊的鹤春青。
这套广彩花盆,仿了乾隆御窑满地黄,说是用了“二居”的笔意,绘了四时花卉。从绘制到烧制出炉,竟用去了整整一年。如今看来果然栩栩如生,盆内盆外,竟有斗艳之势。众人啧啧称赞。
待都摆放停当了,但看见一个小女仔,站在“益顺隆”的伙计前头,声音脆脆道:“群贤毕集陈家厅,万花竞开灵思堂。”阿云恭祝太史第财源广进,老爷太太福寿双至,少爷小姐鸿业似锦。
说完了,深深道了个万福。
颂瑛便笑,这是哪家的细路女,这么伶俐的。
旁人便说,是“益顺隆”老揽头司徒章的独孙女阿云。大名叫司徒云重。
颂瑛一沉吟,这名字好,倒真有些气概呢。
说罢叫慧生拿出福袋红封的赏钱,递上。慧生便交到阿响手中,耳语道,跟人家说,恭喜发财。
阿响便走过去,将福袋放到小女孩手中,脸却一时间憋得通红,转身跑回来了。
倒是阿云,仍是声脆脆地说,小少爷吉祥。
慧生便道,我的佛祖,折煞了。这可走了眼,哪有那么不上台面的少爷。大吉利是喽。
平日各院内房自有太太们的近身整理,业近完成。祠堂、神楼和老爷的书房,女眷和仆婢不得进入,则由男仆洒扫。可一年有个例外,谢了灶,除夕将至,自然有的是厨事忙碌。神厅里也便开了一个工坊,阖府上下,倒有些全民皆兵的意思。
在神厅里开了油镬炸油角、煎堆,喜庆是做给祖先看,儿孙们仍然富足丰盛,也要祖先在天上放心。
如此一来,自然布置上也怠慢不得。八仙桌都加了台围。神厅、客厅的座椅,全铺上椅搭,一律大红的锦阳缎,绣满了纹龙金凤。小孩子们在其间穿来跑去,投掷升官图、状元筹。大人们也不像平日里责怪,由着他们的性子,撞上碰上了桌椅角,便说是扑通扑通,送灶君,敬财神。
活儿倒并不轻松,铲豆沙、搓粉、折角、落镬,忙个不停。因为对着向家的祖宗,开油镬有很多禁忌,可乱说话不得。这时候“童言无忌”也不管用了,细路们不许插口更不得插手。太太们和几位少奶奶,若干年言传身教,个个手势上乘,油角折得均匀精致,扭边幼细;通心煎堆更吹得饱满圆润。
大少奶颂瑛的折角,每年最受孩子们欢迎。她手里比旁人多了一把铰剪。在折角一剪刀一剪刀,细细地剪。初时看不出名堂。可下了锅,那一层层的面根儿,炸脆了便竖起。大多是活灵活现的动物,公鸡的花翎子、白兔子的竖耳朵,原来都是孩子们的属相。少爷小姐们都玩够了。她抽空也给阿响做了一只,是匹金黄的小马。两粒赤豆做了眼睛,看上去精灵灵的。尾巴高高地翘起来,是昂扬奋蹄的样子。阿响舍不得吃,拿去给慧生看。
慧生看着,手上并没有停。她正和女仆们忙着蒸糕。萝卜糕、芋头糕、九层糕、马蹄糕,还有疍家哥仔送来水上人的盘粉,蒸了一大家子能吃到年十五。瞧见小马,她也很欢喜,说,快趁热吃了吧,奶奶给的好意头,要下了肚才作数。
倒是七少爷锡堃在旁边看见了,一嘟嘴,叹口气说,人人都比我的好。猪肥屋润,龙马精神。就我属条长虫,油炸出来似笃屎,还要吞落肚。
大人们听了,先愣一愣,然后无不笑骂他,有的目光中露出鄙夷。他倒是做了个鬼脸,远远跑开了。
年关有童子扫神楼的讲究。虽已清洁停当,管家旻伯给阿响一只掸子,让他上去掸一掸。
这神楼在神厅的储藏室上头,他便爬上去。迎面是个巨型的神龛,里头摆满了牌位,挤挤挨挨的。牌位上的字,有些他认得,有些不认得。但上首有“敬如在”三个字,是他识的。那龛上四面镶了漆金木雕,精细繁复,他便执了掸子,一点点地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