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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38)

作者:葛亮

他犹豫了一下,终于走进去。

他看见一个大人,佝偻着身体坐着,面对着一张棋盘,嘴里喃喃说,你再等等,我这就破了你的局。

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,抬起了头,目光正同阿响对上。

这是一张苍老的脸,有着下垂的严厉的嘴角,与阿响刚刚看过的那些画像很相似。但眼中的惊奇,透过眼镜的镜片射出,让这张脸蓦然地滑稽起来。

他打量着阿响,或许看到了他穿的衣裳,忽然哈哈大笑起来。他大声地说,老七这个死仔,精过马骝。

阿响从未这样近地看过太史。他想,这个人是七少爷的阿爸。

太史识穿了这场恶作剧后,变得严肃起来。他仔细地辨认了阿响,说,你是大少奶那边的……慧姑的仔?

阿响迟钝了一下,点点头。

太史又露出了笑容。他也看出了阿响的踌躇,于是从烟炕上下来,将手背到身后,看着这个孩子。

作为粤人,太史的身形,原来是很高的。

他正色,问道,你怕我?

阿响摇摇头。

他便又问,那你说说,我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
阿响想一想,认真地说,你的胳膊特别长。

太史愣了愣,不可遏止地朗声笑起来。他笑得如此恣肆,笑了很久,以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有了回声。他忽然停住,伸出右手,从后面环过自己的腰间,搔了搔自己的左边的胳膊。他看着阿响,使劲跳动了一下,然后再次哈哈大笑起来。

即使进入暮年,荣贻生回忆起这次与太史的见面,谈及太史缺乏上下文的笑,仍然觉得突兀而莫名。

关于这一点,我与五举山伯进行过讨论。他认为,哪怕见识过自己师父超人的记忆。一个孩子的童年印象,仍不足以作为人物评价的依据。

不知为何,我却对这件事,产生了某种信任。

关于向太史,因为他过于广泛的交游,有许多名字,可以作为他存在的佐证。这些名字,贯穿了中国近代的历史,亦令向太史没有在一些时代的关隘与节点缺席。孙中山、袁世凯、廖仲恺、林伯渠、胡汉民、谭延闿、张大千……但也因为这些名字之头绪繁多,波谲云诡,在许多的史料中,彼此砥砺错综,反而让这个人的面目,难于安放。或许,荣贻生在其中,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。我不确定我的信任,来自何处。直到极其偶然地,看到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出版《广东文献》,恰刊登有《霞公太史轶事》一文,其间有如下段落:

霞公身躯高大,雄伟壮实,双目炯炯有光,望之气象万千。且有豪迈的性情,自言未诞生之前,其太夫人梦见一巨猴,投入她的怀中,惊醒后,胎即作动,太夫人说他在胎中打了几个筋斗,然后呱呱堕地,可知他在胎中已经是很调皮的婴孩。初雇一乳媪抚育,断乳后,仍留此乳媪当褓姆。三岁时,这乳媪手持铰剪,正在剪裁衣服之际,蒙眬中忽见一巨猴,扑至其身边。乳媪大惊,立即以手上所持铰剪掷去,中其右额,审视之,原来不是猴,而是霞公,幸而尚非击中要害,损伤额上外皮而已。故霞公右额之上角,终身有一痂痕。其人身长,手亦特别长,右手能绕过头脑之后,转过面目之前,自摸其右耳,左手亦能如此摸其左耳。说者谓此亦猴形的凭证。霞公是猴子托生,不特他自己承认,擅长看相者,都是如此说,真可谓“不可思议”。

或许可以这样说,七少爷锡堃因为不耐烦与父亲对弈的残局,在父亲长考之时,偷偷溜了出去。李代桃僵。然后一个人溜去了海珠戏院,看陈玉珠担纲的年关大戏《锁春秋》,由此造就了太史与少年阿响的见面。

而下面的发展,则无关乎于他的导演。太史望一望阿响,问他,下过棋?

阿响点点头。太史听到,眉头舒展开,再次跳动了一下。

阿响觉得似曾相识。他想起这也是七少爷常有的动作。锡堃没有食言,他教阿响读书、识字,甚至弈棋。他体会着一种教学相长的快乐。在他感觉阿响孺子可教时,总会兴奋地跳动一下,作为对学生的褒扬。是的,他说过,比起“茅鳝”,他更希望自己的属相,是一只马骝。

太史将阿响唤到了棋桌跟前,说,你看看,老七给我整了个“千层宝阁”……

阿响只看了一眼,他伸出了手,一犹豫想缩回去。太史却挡住了他。他于是执起一枚白子,点了下去。

太史思忖了一下,跳了起来,一瞠目道,破了。

这一天的黄昏,除去一人,太史第的人从未如此之齐。他们按长幼分序,依次对着祖先三跪九叩。七少爷锡堃却心不在焉,他究竟想不通,听了一出戏回来,父亲如何就破了他的棋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