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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35)

作者:葛亮

她想,这孩子终于长大了。

这样想着,她觉得胸前涌出了一股滚热的东西。她不禁低下头,让自己贴了贴孩子的脸。

那时候,他不如一个笊篱长。

她在佛山老家,静静地等。那段时间如此煎熬。等到自己的头发长到了三寸。她便包上了头巾,在远房堂兄的介绍下,进入了南海乡绅何家帮佣。她很清楚,一个女人,独身带着婴孩,在世俗的舆论中如此招人耳目。但是,却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大富之家的仆从。

她是对的。以后的两三年,并没有麻烦找来。尽管她如履薄冰,常常在夜里惊醒。但她看看那孩子还在身边,稳稳地睡着,便也安然入梦。虽然这期间,她受到过堂兄的勒索,但她懂得也庆幸月傅的先见之明。千金散尽后,一切有惊无险。

何家人敦厚,看重她的伶俐与活泛。她很快就成为何二小姐颂瑛的近身阿姑。二小姐在新学堂念书,却肄业回到了闺阁。据说是要从父母之命,践行一门指腹的亲事。

姑爷如何尚不知道。这联姻的亲家向氏,好生了得。与何家同出于南海,有宗亲之故,却胜在是簪缨世家。祖上为巨富茶商。如今主人,清末中进士,点翰林,人称太史。少年师从康有为,参加过公车上书。辛亥革命以还,失意宦海,索性隐居于乡,以诗书饮食自娱。因承继祖上基业,且有外洋烟草公司的代理之职,故也安于富贵逍遥。关于这位太史公,民间有许多传说,大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,是他一房接一房地娶老婆。当年觐见慈禧,老佛爷高兴,赐他酸枝、红木镶象牙的大床给四位妻妾,并答允他每娶就赐大床。这样赐了七张,太后薨了。再后来,大清也没了。他倒是还没断娶,且不拘相貌。广府便流传了民谚:“太史娶新抱——好好丑丑。”直娶到了十一房,这才觉得薄暮已至。可妻妾成了群,自然是关照不暇,难免摆不平。当年点了翰林,朝廷有诰命衣冠所赐,依例是原配岳氏应得。但因为向太史属意三太太,罗氏不声不响,就成了诰命夫人。这岳氏一气之下,竟就殁了。

而何二小姐要嫁的,便是岳氏所出太史的长子锡寒。便听说这大公子执意为母亲守孝,三年不娶。可到了第二年,向家却传来消息,说大公子也急病而终。

依佛山俗例,女子未过门,夫未婚而死,是为大不祥,无人肯娶。颂瑛心虽不愿,唯听从族训,与大公子缔结冥姻,默默嫁到了向家“守清口”。

何家选了慧生,做了颂瑛的陪房阿姑。

多少个夜晚,慧生听见颂瑛在房中饮泣。

可第二天,见她起来,照样梳妆停当。给公婆问安,对着一大群姨娘的面,大方落落,不卑不亢。那形容举止,竟然天生就是这巨绅之家长房媳妇的样子。未竟一月,太史第上上下下,都称得赞得这大奶奶的人品风貌。

慧生看在眼中,心里也疼得紧。她想,才十七岁的人,已懂得用力将身心撑起来。以往在自己家里,是个没主意的样子,要人娇惯。读了新书,也有些心气上的任性,可究竟是有许多左右不了的事,让她认了命。这女人,就算生对了人家,没嫁对,也是前功尽弃。人说一入豪门深似海。这一辈子,一个人往前可怎么走,谁又能知道。

其实,她慧生又何尝没有活动心思。因这一陪嫁,她也怕,怕的是回到了广州来。可她却也隐隐盼着回来,她多想告诉那个人,她对得住她,将这孩子养活了。她甚至想过要逃出去,将这几年间她不知道的,看个究竟,问个究竟。

过门一年,颂瑛终于知道了真相。原来大少爷并非病逝,而是一早就从太史第出走,流连花间,在他母亲忌日那天,同“珠玉楼”相好的名妓吞鸦片殉情。

那说漏了嘴的丫头被打了一顿,赶了出去。却也有说,是三太太见人人赞少奶奶贤惠、识大体,声望日隆,故意走漏了风声。

颂瑛只淡淡一句,他肯为这女人死,这女人又肯随了他死,总好过苟且。

因这句话,太史第上下,原本怜惜她的人,都多了一分敬。敬她的人里,也包括太史公。于长子锡寒,他原本就很内疚,想要补偿。但没想到素未谋面的新抱,受尽了委屈,对这雪上加霜的事,能有如此的度量。他便嘱阖府上下,要尊大少奶为上,不得怠慢。并礼聘李凤公到府教习丹青,又请宿儒池清讲授国学,是要向闺中巾帼大气的一路培育她。

敬重她的,自然也有了慧生。她在这年轻女子的身上,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。那种纯净而世故的东西,曾也存在于另一个人身上,想让她保护、看顾。安下心扎下根来,彼此厮守,成为岁月的同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