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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32)

作者:葛亮

颂瑛闪一下,避开她,说,怎么我就不能动。这要上桌的,亲手洗了我也放心。她便将整朵的“鹤舞云霄”,泡在清水里头。阿响看着她执着花柄,轻盈地在水里摇动,然后拿出来,又在另一钵水里头浸上一浸。那手在水中,手指葱段似的,晃一晃,像在舞似的好看。颂瑛看这孩子定定盯着她看,就说,这是盐水,泡一泡,小虫子就下来了,花瓣吃了不闹肚子。

阿响望一望她,点点头,看颂瑛直起身,同母亲一道,将菊花上的花瓣,一片一片地摘下来,落在竹匾里,像是落了一层雪。一层又一层,雪就厚了,密密实实地将竹匾铺满。

颂瑛说,这孩子,叫阿响,可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
慧姑大笑道,哈哈哈,叫这个名,自然是小时候哭得地动山摇。

颂瑛听她笑得,倒是失了神,喃喃道,慧姑,有个自己的细蚊仔,日子苦辣酸甜,倒是都有滋味了。

慧生便立时不笑了,又一个巴掌打在阿响屁股上,说,人人忙,你倒学会叹世界。去,把这钵柠檬叶给我洗干净去。

颂瑛看着他的背影,说,那时不及一个筲箕长,转眼风似的,也长大了。

阿响便拎了一只桶,去井边取水。恰好经过天阶,连春堂的女工们,架起台,正在出骨。女工一手拈蛇,一手用大拇指从粗的一头铲进去,蛇肉离骨脱出,那手势利落,不消两三下便拆好一条蛇。阿响看着,倒想不起了这些“茅鳝”,刚才在地上血淋淋挣扎的样子。

他坐在小板凳上,拿一柄小刷子,细细地洗那柠檬叶。太史第的后花园“兰斋”,种了好几棵柠檬树,这些年也长了不少。利先叔有年让他站在树底下,在树干上划一道,说,阿响,明年再看看,你长高了没。第二年,他老实地站在树底下,见那一道高过了自己头顶了。他以为自己长矮了,偷偷哭了一场。慧生知道了,当娘的去和利先叔理论。她大了喉咙说,谁再欺负我们孤儿寡母,就跟这棵树明年一道遭雷劈。

几年过去,这树没遭雷劈,倒更茂盛了。娘俩儿在太史第稳了脚跟。阿响喜欢采柠檬叶。做蛇羹,嫩叶不够味,老叶太硬了。他呢,就会眯起眼睛,对着阳光看,就能看出老嫩,下得去手。他一边洗,一边撕去叶脉,叶子分两半,一叠一卷,放在手边的笸箩里。

卷好了,送到后厨,正看见利先叔在熬蛇汤。远年陈皮与竹蔗味,和蛇汤清凛的膏香,混在空气中漫渗开来,让他不禁嗅一嗅鼻子。

利先叔接过笸箩,将柠檬叶卷放在案上,麻利利地切开了。蛇羹考刀功,这柠檬叶要切得幼若发丝,才算过关。这一案子,都是切成丝的各色配料。阿响看得出神,利先叔倒说,叔考考你。闭上眼,数数这案上切丝,数出了有赏。

阿响便真闭上眼睛,一五一十地数:鸡丝、花胶丝、冬笋丝、吉品鲍丝、冬菇丝、陈皮丝、姜丝、广肚丝、云耳丝。

利先叔哈哈一笑,说,不声不响,还真是好记性。

说罢了,就端起碗,盛一碗蛇汤给他。

阿响不接。利先叔说,好小子,有赏不要?

阿响愣一愣,还是不接,说,我娘说了,不合规矩。

利先叔便自己一口将汤喝下了肚,然后长叹一声,人间莫过三蛇鲜啊。

说罢偷眼看阿响。阿响舔舔嘴唇,定定地看他。利先叔又盛了一碗,放在他鼻子旁边,荡一荡,说,香得。

这时候,就看慧生,一把夺过碗,猛顿在案上,厉声道,厨子偷食,教坏细路。

利先叔一时语塞,恨恨道,下栏命!

一九二九年的香港《华星报》曾刊登一则广告,足证彼时“太史第蛇宴”令城中各大酒楼马首是瞻之盛况:

广州四大酒家每年制作之菊花五蛇羹,系用巨资,聘请向霞公太史之厨师传授制法,久已驰名遐迩。自分设楠园、大三源、闻园各酒家来港,每年于秋末冬初,三蛇已肥之际,必依法烹制应市,近已出世,曾尝试者,莫不交口称赞,并运到大帮南雄新鲜北菇,香味异常浓厚,每日又有竹丝鸡烩山瑞,均为应时补品,好者幸勿失之交臂,是幸。

香港:威灵顿,闻园酒家;石塘咀,楠园酒家;油麻地,大三源酒家。

我问五举山伯,做这“三蛇会”有什么讲究?回说三蛇坊间说法不一,可太史第必用金脚带、过树榕、饭铲头三种。每蛇宴,要二十副,蛇汤才得其味。“龙凤会”则是三壳蛇、一壳鸡,辅以蛋白猪膏,令其甘滑。所有荤丝走油炸过,方可会蛇入大锅慢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