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婶便说,老爷交代下来,往日做龙凤会,入羹的至少用风前牡丹。可现时咱兰斋后园里,多是蟹爪。今天一大早,去了两个花王,到芳村调了新鲜的大白菊。这去了有两个时辰,人人可不都等着吗?
三太太皱一皱眉头,说,那还愣着干什么,主桌的全都改成“鹤舞云霄”。
仆从们面面相觑。三太太才想起,八月台风,园里的白菊倒毁了大半。花王们紧抢慢抢,“鹤舞云霄”只留下了几盆。中秋为给李将军接风,全都用掉了。这种奇菊,是太史第的名产。看是大白菊,白中微透淡紫,不及风前牡丹饱满,味道却更馥郁清冽,可谓食用菊花中不可多得之物。每宴请上客,才以此花与蛇羹相配。
三太太头上也有了冷汗,想也是疏忽了,精打满算,可不能因为几盆花露了怯。
这时候,众人却闻见远远飘来一阵清香,先是游丝一样,继而浓烈了,撞击了每个人的鼻腔,醒了所有人的脑。
少年阿响,看见自己的母亲,随着大少奶奶颂瑛,从回廊走过来。后面跟着花王和几个男仆,每人两手里各拎着一大盆菊花。定睛一看,可不正是“鹤舞云霄”。
颂瑛对着三太太行了个礼,道,三娘,咱同德里一戒严,连同去芳村的路,也要绕上一大圈。冯叔他们许是路上耽误了。我就想起来,廖家小少爷过满月,咱去年借出去四十盆菊花,有十五盆是“鹤舞云霄”。当时爹高兴,说不用还了。我跟廖老爷一说,人家也当说救急。二话没说,给咱们拿回来了。
罗氏点点数,口中道,我们太史公,手一大,金山都许给人家。还好有个持家的新抱。人老不灵,你倒想到我们前头去了。
她笑一笑,不过话说回来,许出去就出去了。再要回来,倒好像我们向家送不起似的。
颂瑛也笑笑,说,是媳妇不周到了,三娘的话记下了。
三太太一回头,对着厨房里说,还都愣着!这菊花也来了,还要再偷上半日懒吗?
厨房内外,刚刚还定着。这一说,都热火朝天地忙起来。
一阵油烟泛起来,罗氏掏出手绢,扇一扇,对身旁的两个姨太太说,老八老九,你们俩那出《夜吊秋喜》,也好练一练。晚上要是堂会不济,老爷少不了要你们唱,都给我仔细着点。
待三太太走了。空气好像松懈下来,骤然快活了。各人手上是没有停的。大厨利先叔,将汤吊高高一扬,唱起了“南山调”。来婶说,刚才三太太在,也没见你这样威风。
利先叔促狭笑道,太太不在,自然是威风给你看。
此时上汤已够火路。上汤滤好,汤渣全倒进竹箩去,做了厨房伙计的“下栏”。上汤味厚,是二十只老鸡、十多斤的精肉和金华火腿,熬了一夜。
蛇要新鲜下锅。桨北路“连春堂”的蛇王鸿,一早候着,在厨房外的天阶一展身手。宰蛇有序,要蛇驯服,先取其胆。太史第做宴,所用皆为猛蛇,掉以轻心不得。他那一套如庖丁解牛,谓神乎其技,行云流水。男孩子们自然是雀跃地去围观。阿响倒是一个人,不声不响地,对着后厨外头的铁笼子。笼子里有只七间狸,不知是哪房少爷买来玩的,小得狸猫样。尾上的条纹也像猫,黄一道,黑一道,白一道,长长短短有七节。这小东西也看着他,如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,忽然有了可怜相,蜷在角落里。阿响执起半只秋梨,将手伸进笼去。那狸子盯着梨,露出恶状,猛然扑过来,差点咬着他的手指头。
来婶飞步,一巴掌打在笼子上,一巴掌又打在他脑袋上,说,不知死的鬼!
她便也拎了阿响的耳朵,直拎到了慧生面前,说,慧姑,你嘅仔真是个活菩萨。别的细路都去看劏蛇。他一个人在那喂狸子,手指头差点给咬穿了。
慧生便也是一巴掌,打在孩子屁股上,说,这是你喂得的吗。让你擦通花,都擦完了?
阿响点点头。这大院三进,每一进一道朱漆门,半扇门雕了通花,洒上金箔,每逢年节大事,要逐只拆下来洗刷。阿响一个人,踩了个小凳子,擦了整个后晌午。
大少奶奶颂瑛走过来,执了一柄菊花。看见他,倒蹲下来,摸摸他的头,说,蛇王鸿那儿热闹着呢,不去看?
阿响摇摇头。
颂瑛说,我刚瞧见了,不怪他。这孩子心里有慈悲,好事。
慧生叹口气,一个细路仔,心这么软。长大了让我怎么放心。
她抢过颂瑛手里的菊花,说,少奶奶,你且快放下。让下人们看见不好。这漫山有活不干的人,怎么轮到您来动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