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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33)

作者:葛亮

我又问,这太史第的蛇宴除了蛇羹,是否还要摆上九大簋?山伯说,师父也曾对他讲过,都是精巧非常的菜式。啖蛇羹,须同饮蛇胆酒,热双蒸或三蒸,始能进补行气。佐胆酒,先上一个四热荤,其中少不得有“鸡子锅炸”,这是太史筵上的看家菜。压席的是红焖山瑞,太史的牙口不好,就舍了冬笋用广肚同焖,焖到肚润汁入。他究竟也记不清,大约还有大良积隆咸蛋、蒸鲜鸭肝肠、杏汁炖白肺、菊花鲈鱼、夜香虾丁、红炆文庆塱鲤鱼和一道“太史豆腐”,都是外面吃不到的。

我说,你见荣师傅做过?

山伯摇摇头,说,师父只做大按,未见他动过红案。我跟他去恒生俱乐部吃过一次。那里的主厨说是太史第大厨李利先的徒孙。师父吃了几口,直摇头。

荣贻生小时候,确实吃过太史第的宴菜。

那天,他吃到蛇羹,已是太史第的掌灯时分。遥遥地,他看见向太史的饭厅,有稀疏的光从满洲窗里渗出来。窗上有一团影,格外净白,几乎称得上璀璨。那是一只法式的水晶灯,在两面落地大镜之间,华彩辉映,绵延无尽。

间或有丝竹声传来。太史饮宴,逢有贵客,必请堂会。粤剧有之,因当年点翰林,曾于京师候职,京戏国粹也是向太史心头所好,并曾一力促成梅博士赴粤,成就佳话。广州的“闻声班”虽不及京津,但算勉强可听。第八第九两位太太,皆出身梨园,饮宴酣畅时,也可助兴。

这回饮宴于太史第,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。几乎到了后半夜,还没有结束。

少年阿响,自始至终,并没有看清楚这个大人物的脸。他只是在擦通花时,似乎看见了这人的背影。身形并不高大,甚至有些佝偻,但两条腿却绷得笔直。脚下生风,马靴在石板地上,有沉实的钝响。

在这咿咿呀呀的声响里,他手里捧着一碗饭,默默地吃着。饭上是半条煎得香喷喷的白咸鱼,淋了浙醋和砂糖。

食下栏,是太史第仆从间的积习与传统。在宴请接近尾声的时候,后厨总有一些剩下的饭菜,或是高汤熬尽的汤渣,或是摆盘余下的菜肴。最受欢迎的,自然是蛇羹。那往往是厨房里有权力的人,负责分配。一个“近身”仆妇的孩子,分到的自然不多,浅尝辄止。

阿响闭上眼睛,回味蛇羹在齿颊间的余味,膏腴而香甜,还有一丝隐隐的酸,是他亲手摘下的柠檬叶。

这时候,他却觉得手里的碗,猛然被人夺走了。

他睁开眼睛,看见对面一个男孩子,狼吞虎咽正吃着自己的饭。

他看见男孩白净的脸,因为吃得太快,而泛起了绯红。额上渗出了薄薄的汗。梳得整齐的头发,额发黏腻地耷拉下了一绺,看上去有些狼狈。

这男孩子,似乎被这碗饭吃得噎住了。他站定,顺一顺气,眼睛定定地盯着阿响,忽然喉头一动,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。这才将碗还给了阿响,用手指支了支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说,饱了。

然后又说,今天的鱼煎得刚刚好。

阿响这才回过神来,恭敬地唤他,堃少爷。

是的,面前这孩子,是太史的第七个儿子。比阿响长一岁,大名锡堃,在南武学堂念书。

阿响看他,还是刚刚下学的模样,书包还斜斜地背在身上。

阿响捧着碗,张张口,终于问,少爷,您没吃饭?

这做少爷的,倒是不着急,把包取下来,一屁股坐在台阶上,挨着阿响,嬉皮笑脸地说,这不是吃了你的吗?

阿响说,您这……

上房掀瓦,下地撵狗!七少爷一拍大腿,嘴一嘟,学了三太太捶胸顿足的样子,这一回可倒好,点了先生的帐子!

阿响一听,知道堃少爷又惹上了祸,被罚没了饭吃。他同情地看看这男孩,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秋枣,在衣服上擦一擦,递给他。

向锡堃接过来,咬了一口。这时远处传来高胡的过门声,他叹一口气,说,饭可以不吃,可这戏也听不得,真是冤煞了啊……

阿响见他拉了长长的戏腔,拎起并不存在的长袖,挡住了脸,佯作呜咽,也觉得好笑。锡堃倒抬起脸,正色道,你说我属什么不好,属了个“茅鳝”。爹每次摆蛇宴,就让我上桌陪客。这是什么个道理,不是让我看着自己被扒骨抽筋熬汤喝?

阿响说,这是疼您。我娘说,少爷小姐们除年节都上不了大台,就您吃过整席的宴。

锡堃摇摇头,说,吃不吃的倒无所谓。可是,在这宴上听大老倌的戏,饱耳福才是正经。今天是白玉堂和林思仙,可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