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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28)

作者:葛亮

是一整只冬瓜,掏空了。里面填上鲜莲、松茸、云耳、榆耳、猴头等十味。用素上汤炖了两个时辰,末了将昨天买的栀子拆瓣撒在上面。传说,这十味素珍,都是南极仙翁用来饲他的坐骑白鹤的。

陈赫明吃完,匆匆地就走了。

这一走,他从此没有再回来。

因为走得太匆忙,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这道菜的名字。

他应该也不记得,有次闲谈时,他与月傅开过的一个玩笑。

他说,这么多的名菜,都是以人作名,好比“太守羹”“考亭蔊”“东坡豆腐”“元修菜”。他问月傅,什么时候,也用他的名字制上一道。

他不会知道,他在般若庵吃过的这最后一道菜,叫作“待鹤鸣”。

月傅是三个月后,发现有了身己。

庵中妙尼流传着“断赤龙”这种功法,可补足五漏之身,她并未习练过。当然是会吃一些中药,但终于,还是来了。

她告诉慧生。

慧生沉吟一下,问她,你想不想保这个孩子?

月傅沉默。慧生说,保与不保,各有利弊。就是要赌一赌。你可记得白衣庵的薇傅,孤注一掷生下来。跟了盐运使,林先生虽年纪大些,因老来得子,也爱重她。可是咱们庵里的药傅,你是知道的,瞒到孩子大得打不下来。也是硬争一口气,拼了命地生了一个女仔。娘俩儿,一并都给发卖到老举寨去。庵主可是狠得下心来的。

月傅垂下头,半晌,将手放在自己腹上,说,这是一条命。

慧生愣一愣,明白了。她说,那我们就做生下来的主意。

月傅不知道,慧生和庵主之间的谈判,是如此卓绝。即使在现在来看,那仍然是斗智斗勇的一场博弈。

她旁敲侧击,让庵主意识到,这里面所暗含的利害。

白町陈家重子嗣。陈司令的两房太太,一房无子,一房只有两个女儿。如今司令少壮,又是大帅的嫡系,前途未可限量。若是月傅生下一男半子,饮水思源,这般若庵,就真正在广州站稳了脚跟。

庵主冷笑一声,说,上回司令前脚离开,大帅就围攻了总统府,炮轰了粤秀楼。如今支持孙先生的人,可不少。说起大帅,用的是“率部叛变”。陈家人,怕是都脱不了干系。

慧生便说,我只问一句,如今的广州,是谁的天下。若日后司令知道了,追问起来。天塌下来,庵里谁来担着。

庵主愣一愣,缓缓站起来,又坐下去,将手中的念珠数了数下,终于拍在了案上,说,罢了,让她好生养着吧。

孩子是第二年的腊月出生的,是个男孩。

虽然早产,身量小些,但并不虚弱。生下不久,便哭得分外嘹亮,惊天动地。慧生给他取了个乳名,叫“阿响”。

因为一路有庵主护航,月傅未受许多委屈。她是清冷性子,不在意旁人的议论。庵里闲话不少,耳边吹风似的过了。

但孩子生下后,做娘的却神思忡怔,下不了奶水。阿响爱哭,实在无法,庵主请了一个乳娘来。要抱走,月傅不让。整天揽紧了孩子,是草木皆兵的样子。夜里睡得也不踏实,时常惊醒。

有天半夜醒了,大声唤慧生,说是梦见他索命来了。

慧生问是谁。她咬紧了嘴唇,不说,但是下了床来,到摇篮里找到孩子,抱起来,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。孩子给抱疼了,号啕大哭。她便也跟着哭。到了天亮,阿响睡过去了。她依在床头,呆呆地,一动不动。

陈赫明的死讯,是这一年的五月传来的。

至于怎么死的,知道的不敢说或不便说。渐渐就传出了各种版本。有说是陈大帅下野后,退守惠州,遭围攻。陈赫明援惠行军途中,暴病而亡,葬于河源;又有说,“六一六事变”后,其对军中事务意兴阑珊,萌生去意,并屡劝其兄长与孙中山讲和,渐为粤军中叶举等人所不容,故而除之;还有说,他秘密赴港,转道美国,遭遇海难。

这样众说纷纭了一个世纪过后,河源在兴建公园时,发现了一具尸骨和军刀。军刀上刻着陈赫明的字:麓存。

慧生结结实实地,瞒了月傅两个月。她一直在等一个转圜的机会。

庵主却听到了风声,来找她时,已经冷下了脸。说陈家的主母,要将这个孩子抱走。你也该告诉月傅,这么下去不是办法。我让这个孩子生下来,已经算送佛到西。难道还要我养他一世。

慧生说,他们要带孩子走。那孩子的娘呢?

庵主冷笑,照例是发卖。她如今痴痴嗳嗳,不中用了,这里留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