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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27)

作者:葛亮

她知道,她能给他的,从那一碗叫作“熔金煮玉”的白粥开始,是一个又一个无味而有味的光景。

他已经半年不来了。慧生说,庵里甚嚣尘上,自然都是筵席上那些夸夸其谈的男人们的谈资。他的兄长陈大帅与孙先生,在“北伐”的事情上政见分歧,终于被罢黜下野。接连失去广东省省长、粤军总司令、内务部总长三职。兵权在握,陈大帅秘密策动粤部从广西回师,而李宗仁防守的玉林是交通中枢要地。为防李叵测之心,大帅下令,将李部调离,移防贵县。玉林五属之地,必交给其最信任者接防。

有时,她也会想,他在广西,会做些什么,想些什么。但是,她想象不到。

有一次,她看见他躺在榻上,在睡梦中剧烈地颤抖,咬紧了牙关,甚至含混地呐喊了一声。她害怕极了,拍他醒来。他只笑一笑,说自己是“铁马冰河入梦来”。她看着他,蹙着眉头,嘴唇紧阖。他知道,这是她表达担心的表情。他就说,给我煲碗粥吧,压压惊。

以后,每当他要来,知道了消息,她总是提前起身,将粥熬好,等着他。

不能太早,也不能太迟。备好新鲜的料,她知道,他想吃的,是一口“活气”。

但这天,陈赫明忽然而至,她没有来得及熬粥。

六月的黄昏,暑气刚刚沉降。月傅和慧生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

陈赫明这时走了进来,手里却拎着一只竹篮,半篮子的栀子花。他挺拔的身形,拎着篮子,未免有些滑稽。

月傅一回转身,恰看见他,在原地定定地站住了。

慧生正拾掇手里的花,将那水钵刚刚摆好。不禁“咦”了一声,问他道,司令,你这篮花是哪里来的?

陈赫明说,在庵门口,一个阿婆被个细路仔碰倒了,撒了一地的花。阿婆坐在地上哭,看见我,扯着裤腿不让走,央我买下来,说是到了庵里,敬观音。

慧生提起手上一模一样的竹篮,说,这可好。我也刚买了一篮。这阿婆,这样一天,还不知卖出了多少篮去。整好了一个局啊。

陈赫明愣一愣,喃喃说,如今是什么世道,大的小的,处处是局。

月傅见他满脸的疲惫之色,说,好了,一篮花而已。倒也是个好意头。你平安回来了,这就是“踏花归来马蹄香”。

她这一说,真的也就满室馥郁。栀子浓郁的气味,饱满地绽开了,在空气中萦绕,将三个人都牢牢地包裹住了。

吃了饭,两个人在灯底下弈棋。

下不多久,陈赫明已经被重重围住。月傅说,司令,你的棋路乱了。

陈赫明笑一笑,故意道,你又知不是我苦心设了个珍珑局?

说到这里,自己倒先推了棋盘,说不下了。着月傅拿些点心来吃。

月傅站起身。他定定地看着,然后说,才看出,这身清装是新的。襟上的万寿结,倒是很别致。

月傅道,谈溶差人送来的。她还了俗,这清装给我,算是一个念想。

陈赫明沉吟了一下,说,想起了,是素与你交好的那个檀道庵的女尼,法号叫“悟定”。

月傅说,也没那么多的交好,只是又少了个说话的人。

陈赫明道,她也算嫁得其所。那个南社的蔡哲夫,算是个博古之士,配得起才女。他治过一枚印赠我,“柴溪”。

月傅说,谈溶送了我一颗,说也是他治的,叫“茶丘”,和你那个倒很工整。

她说完了,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,接口道,还有另一枚,也留给了我,是她常用的“画梅尼”。

陈赫明看着她,眼神有些迷离,问道,月傅,你日后若是还俗,想跟个什么样的人?

突如其来的一句。月傅不言,良久正色道,司令莫取笑我。入了空门,这些由得人去想吗?

月傅端了点心来,两个人慢慢地吃,都不再说话。

夜里头,陈赫明又惊醒了。月傅见他满头大汗,煞白脸色,大睁着双眼,使劲喘着气,像是溺水的人。待气喘匀了,他说,邓锵死了。他们说,是给大哥杀掉了。

他说完这句话,忽然眼神一硬,竟然哭了。他俯在月傅的身上,哭了。

月傅什么没做,静静地看这男人,将自己哭得像个孩子。这哭声击穿了她,让她在一瞬觉得,身体里有无数的空洞。然后在这哭声里,她一动不动,又默默地抱紧他,将这些空洞,一个一个地填补起来了。

陈赫明睡了很久很久,到第二日接近中午,才醒过来。

他又是谈笑风生的样子。看见桌上,已经为他备好了一席斋。最后有一道功夫菜,月傅说,是为他新制的。味道分外地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