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首页 > 书库 > 燕食记(29)

燕食记(29)

作者:葛亮

慧生愣一愣,说,我看三房里,新来了一个小妙尼,白白净净。倒是紧着要人帮带伺候呢。

庵主看她一眼,心照似的,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你倒是先寻好了退路。庵里上下,都像你似的这么见风使舵,我可就省心了。

慧生笑笑,说,可不是?这些年跟着您,眼观手做,再学不会,连菩萨都看不下去了。

慧生回到房里头,心急火燎地收拾。

一回身,看见月傅苍白的脸看她。月傅问,你要去哪里?

慧生望一望她,没忘了让自己的神情松弛下来。慧生说,司令有消息了,在惠州等着咱们。你也知道外头情势不好,可得小心着。说是夜里头,安排了人秘密接应。车都备好了,你也别愣着,帮我执下阿响的被褥。

月傅说,他死了。

慧生手指抖动了一下,手上正叠着的衣服,掉落在了地上。她默默地捡起来,不看月傅,继续叠。

月傅说,他们要来抢走我的孩子。

慧生说,你又犯糊涂了。老是这么糊糊涂涂,去了陈家,我怎么放心。就算母凭子贵,坐打江山,你也得放醒目些。得求求司令,让我跟了你去。

月傅又走近了些,说,你带孩子走吧。

慧生木在那里。看月傅走近了摇篮,将婴儿迅速包进了襁褓里,动作行云流水,是少有的利落。她抱着孩子,转过身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了慧生面前,一声不吭。

这时,外头响起了脚步声。是无数军靴顿地的声音,沉闷而响亮。月傅站起来,将孩子往慧生怀里猛然一塞,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,将门关上,用肩膀死死抵住。她张开嘴巴,对慧生无声地喊,走!

慧生抱起孩子,打开窗户,便跨了出去。她一回头,恰看见月傅也在看她,眼里是护犊的母兽一般凶狠的光。

她不再迟疑,跳了下去,落在了后墙的草丛里。这时,她听到了一声枪响,将这夜的安静撕裂了。然后又是一声。

她猫在墙根,许久。夜里越来越冷,草丛里的露水,渗入她的衣服,让她不禁颤抖起来。她紧紧地抱着襁褓,让这抖动渐渐平缓了。襁褓里的婴孩,竟然一直都睡着。她在心里念了一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
当夜更深的时候,她确信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,这才小心地站起身。她辨别了一下方向,开始往西濠口的方向走去。但她忽然停住了,在黑夜里头,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。她让自己平静下来,转过身,低下头,开始往码头快步行走,越走越快,竟然像是跑了起来。她尽量让自己跑得更稳一些,将自己与孩子贴得更紧一些。

当她终于坐上了一艘渔船,刚刚驶到江心,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。哭声不止,响彻天际。

在以后的许多年里,慧生一直在寻找月傅。这个过程漫长而辗转,一直到般若庵在广州消失,也没能找到。她们失散于那个夜晚,这么匆促,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告别。

想到这里,她会有些失神。她无数回地问自己,为什么月傅有那样的先知先觉,却没有对自己流露半分。她似乎准备好了一切,而自己竟毫无察觉。

在襁褓的内层,缝进了一对翡翠镯子,若干金器、银票,和一枚长命锁。另外还有一封书信,上面写着:

吾儿贻生,为娘无德无能,别无所留。金可续命,唯艺全身。

慧生想,她甚至自己一个人,就把孩子的名字取了。

她阖上信,仔细地叠好。将婴孩抱起来,看孩子定定地望着她。她心中软了一下,用手轻轻抚摸了孩子丰盛的胎发,喃喃道:

贻生,贻生,你娘留了你这条命。往后怎么走,就要看天的造化了。

⊙卖咸鸭蛋:粤俚,指人去世。

⊙听收:粤地詈语,“听候收档”,比喻人死之意。

⊙身己:粤语,身孕。

叁太史春秋

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

——《论语·阳货》

五举山伯,同我站在同德横街连排的老旧出租屋前面。头上有从骑楼伸出的长长的竹竿,晾晒着各种衣物。在午后的微风中飘扬着。风过去了,它们便也颓然静置。在安静中,我们听到有上了年纪的人,使劲清喉咙的声音。如今这幢深巷里的三层建筑,被隔成了十几间,住着天南地北的七十二家房客。

向老先生摸一下刷了白灰的外墙,指着对我们说,好好的水磨青砖,刷成这样,现在都看不出了。你往上望,那里头有道坤甸木的楼梯,直通顶楼,头顶的三角梁顶天窗,件件精雕细琢。我上次来看,也都给拆得七七八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