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他向庵主打听这煮粥的人。
庵主说出了月傅的名字,说陈司令倒是有格有调,问他想弈棋还是求画。
他摇摇头,说,想问问这粥是怎么煮的。
同袍们都笑,自然是笑他醉翁之意。庵主也笑,是心照不宣的模样。
月傅见一身戎装的人被引进来,说是司令,倒十分年轻。来人不是广东男人惯常的黑瘦样子,白面皮,高身量,竟称得上朗眉星目,不免好奇多看了一眼。
这天月傅穿一身清装。玄色丝罗,高衣衩,雪白的细绫长绔若隐若现。足登丝履,手持念珠,头戴一顶珠玉尼冠。神态平淡,不见矜喜。
陈赫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喃喃说,还以为见到了观音大士本尊。
月傅微蹙眉头,心想白高看了他。这行伍中人,一句话就露出了轻薄相。
但她不露声色,径直在棋桌前坐下,问陈赫明,敢问檀越,执黑执白?
陈赫明说,我不下棋,也不求画。有件事要问师父。
月傅不作声。他笑说,大士慈悲,救苦救难。腹中饥馑,也是一难。
月傅仍不作声。他便道,师父那道“熔金煮玉”,该怎么煮,可否赐教一二。
这倒让月傅意外。她只听说这人来头不小,是陈大帅的亲信,风华正茂。来找她,不谈风月,不论时事捭阖,倒来问一碗粥。
她想想,说,其实简单得很,无非就是舍得花功夫。米好水好。
陈赫明笑,说,怎么个好法。
月傅说,米是新收的竹溪贡米,周家磅的一亩四分“天水田”,稻熟可早七八天。入水浆如乳,不黏不糯,粒粒分明。煮粥的水,一为泉,次为溪,最次为井水。我这用的,是白云山上的日息泉,每日朝露而出,日升而息。赶那黎明的一个时辰打水,水质格外洁净甘洌。
陈赫明说,果然是有门道。那笋呢?
月傅说,是埔田的“岭南珍”。只用那重阳的头茬笋,蜜渍了用蜡封上,用的是“汤绽梅”的法子。一年几时取来用,都新鲜如初。
陈赫明赞道,原来如此!我说怎么我在一碗白粥里喝出了“活气”。师父在这里头花的心思,够得上做流水的满汉全席了。
月傅说,都是些小手势,檀越见笑了。
陈赫明见桌上摆了一只碟,里头有些小食。就问月傅是什么。
月傅说,看了本古书,里头说了这一道,觉得有趣。就照着做了。施主不嫌弃,可以尝尝。
陈赫明就用筷子夹了,放进嘴里,仔细地嚼了嚼。
月傅问,味道如何?
陈赫明只觉得舌尖漾起一股清香,越嚼倒越是馥郁。他说,好像是腊月的梅花啊。
月傅竟笑了,说,好啊,这便对了。这道就叫“梅花脯”。
陈赫明说,难道真是用梅花腌的?
月傅看看他,语气终难掩兴奋,说,还真不是。做法容易之极,这是用薄切的山栗、橄榄,加上一点盐拌了。古人诚不我欺也。
陈赫明面露惊喜,道,这可真是奇了。倒让我想起了金圣叹那句“花生米与豆干同嚼,有火腿滋味”。真是异曲同工!
月傅一听,也笑了。她未想到,自己会笑得如此开怀。
两个人笑过了,陈赫明看着她,认认真真说,月傅师父,那我以后要常来叨扰,讨你一口白粥喝。
关于陈赫明与月傅的交往,并没有太多的记载。哪怕说起他本人,最重要的身份,也是“阿烟”大帅的族中堂弟。从广东护国军第一军随营讲武堂毕业后,其追随陈炯明,援闽护法。民国九年十一月,陈炯明就任广东省省长。并邀孙中山回粤,整编粤军,陈赫明任粤军第一军第三独立旅旅长,次年改任第一军第一路司令。此时少壮的陈赫明,刚刚经历了春风得意,尚不知其人生正在走向终点。但他多少意识到了一些转折,在他所目见的国家酝酿生长。或许囿于时世风云,或许因有一个过于夺目的兄长,这短暂的戎马生平,身不由己,终于变得无足轻重。以至他在历史尚留下的一鳞半爪,只多与风月相关。
坊间传闻最盛的,是他对于广州某名庵妙尼的赏识与倾心。其中一桩,倒是很有世俗的烟火气。为祝贺这妙尼的生辰,他在庵内大宴宾客。当时尼庵还未安装电灯,陈赫明下令市电灯局即日替该庵接装电灯应急。一晚之间,全部办妥,全庵大放光明。当是时,无论衙门官邸,抑或巨宅豪门,这都是万难办到的事情。
月傅没有想到,会在这个夜晚见到陈赫明。
她知道,也看得清楚,这个男人,自有他的世界。他不说,她也不问。他肯说,她便也听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