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这歌仔中蒙眬地要睡去了。却听见门外“哗啦啦”的声响,或许是夜猫子踩翻了堆在门外的杂物。他叹一口气,索性坐起身。打开灯,抄起那本杂志来看。杂志封面的一角,是自己的照片。木然无措的样子,像是被人捉住了错处的孩子。翻开来,翻到了有自己的那一页。字印得密,又很模糊,看不清。他想,或许是因为许久没阅读过文字了。内页的照片很大,色调倒更为阴郁,还有青蓝的斑驳。再看看,原来是纸页太薄,或印刷的质量不好。背面的油墨透了过来。他翻过去,看背面原来是一张女人的照片。她脸颊的轮廓坚硬,眼睛里有丛生的老意。那是在任的英国首相。就在去年,她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,决定了这城市的命运。这是五举知道的。而他不知道,也在去年,她侥幸逃过了爱尔兰共和军设置在布莱顿的保守党的炸弹。在以后的许多年,她长时间地被记住,则因在北京与一位老人会晤,走下台阶时匆促地跌了一跤。此刻,五举愣愣地望她的脸。又翻过页来,看见这张脸的背面,与自己的那件白色的厨师服,重叠在了一起。
荣贻生师傅的出现,是在决赛前的记者招待会上。
媒体们称他为“三蓉王”。
此时备赛的五举,浑然不知,师徒即将相见。
甚至同钦楼上下,都倒吸一口凉气。荣师傅并未告诉任何人,他接受了这桩赛事。即便西点后来居上,唐饼式微,“同钦”仍为业界龙头。一举一动,举港观瞻。这一赛的成败,莫名牵扯了整个茶楼的声誉。何况对手还是陈五举。这个名字,十数年来,有如荣师傅心中芒刺。外人个个讳莫如深。后来收过一个徒弟,有次闲谈时不慎提到,荣师傅竟当场开除了他。
五举离开后的几年,每到年节,备礼偕妻,往“同钦”探望。然而荣师傅避而不见,由他在门外站上数个小时。雷打不动。
这师徒的恩怨,虽是旧闻,竟因各种机缘,得以被媒体翻炒。此一赛事,在港众看来,简直犹如坐实想象。
并且,在记招会上,荣师傅对媒体说,他会在比赛时公开“莲蓉月饼”的制法。多年来,他寻找着自己可传衣钵的徒弟,如转世灵童一般。就为了他那秘不外宣的手打莲蓉秘方。
人们都觉得他疯了,心中却做好面对狂欢的准备。
五举直至最后一轮,才面对自己的师父。
他遽然发现师父老了。
这张脸,时隔久远,但又仿佛朝夕相对,并不觉得有一丝的陌生。他只是觉得,师父老了。
师父并未看他。眼神定定的,望着面前的锅子。
他设想过很多次与师父的重逢。如他般木讷的人,对想象是没有兴趣的。但他,设想过很多次与师父的重逢。
他知道会是自己的师父。
这场决赛,将观众当作上帝,可通观全局。却对参赛者保留了最后的神秘。五举被蒙着眼睛,带入现场。然后发现,与对手间,隔着一道屏风。屏风上有色彩富丽的广绣,绣着“八仙过海”。
他们将在终极一战中,当面对决。
我问五举山伯,何时知道,对手是自己的师父。山伯垂首,道,是因为赛题。
我终于找到了这场比赛的录像。尽管对主持人故弄玄虚的做派,不甚喜欢。但因为这道屏风的存在。他来往穿梭而不穿帮,却又十分体现了敬业。
主持人公布了赛题,是“一开一合一鸳鸯”。
難度在于,对手可相互预先指定,这三道点心的主要原料。
越简单越好,求其厨艺之本真。
五举拿到了对方的题目:豆腐。
他愣一愣神,想想,在给对方的纸条上,郑重写下:三蓉。
第一道,一开。五举选择做一道“豆腐烧卖”。上海民间的烧卖,皮薄馅大,材料原是丰盛的,糯米、香菇、淋上酱油的肉末。五举曾自制一道“黄鱼烧卖”,是“十八行”席上必点的主食。但如今命题却以豆腐为主料,便须克制饕餮。又能发挥豆腐的优势。五举便以扣三丝之法,将鸡脯肉、冬笋切丝,而后将豆腐切成干丝而代替火腿。下以面皮,香菇去柄托底。高汤作水晶皮冻,斩至碎末,上笼蒸。一只烧卖便是一只碗,皮冻融化还原至高汤,混合鸡笋荤素两鲜,入味至干丝。用的是“无味使之入”的法子。因烧卖开口,闻之已馥郁。入口绵软,清甜。
而荣师傅应对的,则是一道“开口笑”。这是粤地常见的小食,多见于年节。虽是小食,却极考功夫。油面“切拌按压”皆有讲究。而那烹炸“逼油”的手段,更是能否“开口笑”的关键。但这“百花开口笑”,却是内有玄机。“百花”是广东点心里的“虾胶”。虾肉之所以成“胶”,全赖大力搅拌稠结。更有些老师傅甚至将虾肉反复挞至碗内,直至其有弹性。这原本无内容的面团中加入百花馅,在热油中绽放,是真正开了花。而为了让虾胶不致吸油过多,则在虾饺外裹上杏蓉,将其封住。杏之清酸、微苦制衡了百花之腥咸。入口层次丰富,一改“开口笑”之油腻热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