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比赛,露露再不穿那白色的厨师服。她将以往在夜总会的衣服从箱底翻出来,打扮得格外明艳,熠熠生辉。面对镜头,不再是低眉顺眼的帮厨,恰是昔日在欢场上骁勇的一个人。这年月,她原本还想着要遮掩,此时却豁出去了。她做了五举做菜时的即场解说。她对着观众,自称“芝姐”,该娇嗔时娇嗔,该鲁蛮时鲁蛮,永远是风风火火的样子。插科打诨,见风使舵。和主持人一来一往,嬉笑怒骂。自嘲起来,更带着一股狠劲儿。倒比电视上大受欢迎的谐星,风头上还要健上几分。如此,很快便收获了一大票的拥趸。到后来,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露露而追看比赛。收视率自然节节攀升。电视台经理,竟来讲数,请她去别的节目客串。
露露便咧嘴一笑,大大方方说,好啊,等我举哥拿到冠军先!
只有在中场休息的时候,五举看露露低垂着眼睛,神情黯淡,有说不出的疲惫。可镜头只要一对准她,即刻,便如充电般神采焕发。
看到这里,五举内里,蓦然有些心酸。他知道,露露,是要用自己拴住观众,拴住了观众就拴住了收视率,也便拴住了电视台。终究,是为了他,拴住这场比赛。
五举山伯向我展示数张参赛时的照片。照片上的芝婶婶,尚有青春气息,但身形却见臃肿。山伯悄悄说,那时她已有了阿得的身己。因为担心老公阻她上比赛,便未告诉他。因为人本来就胖,并不显身子,所以一直到快临盆才公布,气得阿得要同她离婚。
我看到山伯,将一张照片的折角很认真地压平。上面的芝婶婶容光满面,高抬双手,是个弗拉明戈的优雅动作。因电视台的赞助,每张照片里她都是一身华服,如同电视明星。虽则只是图像,我却可从眉目行止,想象声情并茂。这和五举不变的木讷,相映成趣。那一霎,我有了不恰当的联想,便是堂吉诃德与桑丘。理想与现实,交缠其中,不分彼此。不知是谁成就了谁。
这张照片,是五举和露露一生的高光。它被登载在了《香江周刊》的封面,那曾是本港发行量最大的刊物。我在中央图书馆的期刊特藏部发现了它,仅有胶片的版本。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,记录了五举一路披荆斩棘,进入决赛的过程。我不知五举为何并未保留这本刊物,也没有再问起。
事实上,这本杂志在“十八行”短暂地出现过,很快不知其踪。刊载报道中言及决赛的对手,仅有只字片语。
如杂志上说,“所有人都对奇诡的赛制缺乏心理准备。因为这决赛对手,并非是从海选开始,一路凯歌高奏进入决赛。而是一位业内非常著名的厨师。这成败的意义,就远非一般的比赛可相提并论,而更似武林某种有关荣誉的挑战与守擂。”
其中的微妙之处在于,他与五举之间的关系是一明一暗。五举不知他是谁。但他选择与五举对垒,则是个饶有意味的决定。坦白说,除却能力,在声誉上,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。但似乎对五举更为有利。如果输了,虽败犹荣。但若赢了,则就此封神,名利双收。毫无疑问,这场迎战对前者而言,赢了不会给他带来更多。输了,则威名扫地。
“十八行”上下,与大众一样,无从揣测这位神秘对手参赛的动机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坊间已经有人抱着晦暗的心态,讪笑这位仁兄戆居居,甚而坐山观虎斗。
主办方卖了如此大的关子。不到决赛当日,没有人知道他是谁。
在一连串的猜测之后,露露一抹嘴巴,对五举说,管他呢。反正湾仔我们是回去定了。其他的,听天由命。
五举收到了决赛的题目:“点心成金”。
他心里轻微地颤动一下。
夜漫漫地席卷上来,潮水一样。
五举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睡眠习惯,但此时却不再能睡着。并非是备战状态带来的兴奋。相反,他感到十分的疲惫。是一种清醒的疲惫。像是长途跋涉的人,到了终点,洗了个彻骨的凉水澡。他阖上眼睛,努力让自己睡。但许久未有如此多的念头。纷繁的,一个接着一个。一个还未有清晰的头绪,却被另一个仓促地中断。然后绞缠在一起,让他辗转反侧。
外头有浅浅的月光,流泻进来,落在他的床头。青白的,裹在他的臂膀上。他动一动,将胳膊慢慢地缩进了暗影里。他想起,二十年前,也曾有过这样的好月光。那时他还是个少年。迎着那月光,他抬起手,卷起手指。影子被映照在墙上,是一只飞鸟,扑扇翅膀。变换了手势,是一只狗,机灵地拧动耳朵,发出无声的犬吠。或者,是月中的玉兔吧。“广寒宫,桂花树,寂寞姮娥舒长袖。”阿爷总共只会这一支歌仔,是他家乡的童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