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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87)

作者:葛亮

评委们也是循序渐进中觉出他的好来。比起港岛,九龙始终还是新区,在填海中慢慢地丰满着轮廓,内里却是日新月异的。厨师们,往往也沾染了风气,想要在事业上标新立异,崭露头角。五举,却显见是老派。在菜式的选择上,他或许是保守的,评委们体会到的是从容。其实,在五举本人看来,即使初赛,本帮菜食材的活、生、寸、鲜,倒也有许多表现的余地。但他有自己的智囊,是露露和阿得。露露说,我们要稳。他们越是要攻,我们越要守得住。

于是,五举开始选择的,都是耳熟能详的菜式。所谓本帮菜的“老八样”,在传统上做文章。虽然都看似清新简单的小菜,却可见扎实的基本功。“走油肉”见的是火候,“扣三丝”见的是刀功,“红烧鳊鱼”见的是调味。全都是日常的,全是以“旧”来做了底,却多少有那么一点“新”。如“刀鱼汁面”上撒了炒熟的鲞鱼籽;至于上海熏蛋,他则用了糟油来熏,糟香与淮盐的烟熏味儿氤氲一处,是很奇妙的。这香味不霸道,熨帖地、小心地试探你的味蕾。就是这一点小心翼翼的“新”,默然打动了评委,一路为他护航。

让五举有了声名的,是东九龙的出局赛。出的题是“海鲜”。对手是粤厨,众人皆惊。想这原非本帮系的强项,对五举是刁难,多少有些不公。

先是一道小黄鱼。对手用了白贝来焗,一眼便知是“鲜上鲜”的强攻手段,是要先声夺人。众人想这可输定了,本帮制鱼无非是红烧或葱烤,哪里香得过呢。五举,出其不意用了“煎封”的法子。这黄鱼出来,外则甘香酥脆。里头的水分却牢牢锁住了,鱼肉嫩滑清爽。算是打了一个平手。

到了做蟹。对手呢,做的是澳门传过来的“金钱蟹盒”。这制法让评委惊喜,大约因其繁复,在坊间渐渐失传。也是一点冒险,毕竟用猪网油包裹馅料,要做到鲜而不腻,是个挑战,靠的油温与蒸发得宜。好在这厨师在葡汁上动了脑筋,竟掩饰了一些火候上的不足。轮到五举,用的却是“避风塘”的炒法,众人担心他自己先失守,投靠了粤菜。然而,却见他待起味之时,遽然放进了准备好的菜饭,和咸蛋一起爆炒。评委们入口,眼睛不禁一亮。菜饭的糯米,包容了葱姜蟹肉的鲜香。是沪上“耳光炒饭”的改造,真是打了耳光也舍不得放下。

最后一道呢,是生蚝。粤厨做的是“花胶金

蚝焖花菇”,这是功夫菜,算一个十分堂皇的收束。料丰味浓,是一场盛宴的高潮。可五举,却反其道而行之。他将活生蚝,用本帮醉虾醉蟹的办法。用那陈年的花雕醉了,只是撒上少许蒜蓉,便端上了桌。这倒难住了评委。一浓一淡,一丰一简。可一试之下,他们却都将票投给了五举。原来,“花胶金蚝焖花菇”单独品尝,真是无可挑剔。但前几道菜已是馥郁饕餮,再丰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。可一道“醉生蚝”,其香甜简单纯粹,不加雕饰,却真真让评委们的舌头放松了,先醒一下,再软软地着了陆。

此一役赢得十分漂亮,原是皆大欢喜的事。谁也未想到会横生枝节。既然上了媒体,他们自有思想准备,会挖出五举的过往,带出往日与同钦楼的恩怨。先是上《家家煮》节目的照片,被翻了出来,附了一篇文章感慨当年少年饼王的今昔沧桑。然而,意外的是,媒体的注意力很快发生了转移。因有好事者认出,给五举打下手的帮厨,竟是在湾仔“翡翠城”叱咤一时的舞女露露。这一下了不得,瞬时间击中了坊间小报们的兴奋点。成版的专稿一一发了出来,说起露露的来头,说她当年如何在风月场艳帜高张,又如何犯了行规,被大班扫地出门。说想不到她蛰伏厨界,看似洗尽铅华,内里却与这位陈师傅不清不楚。

一时甚嚣尘上。甚至有记者堵在了“十八行”的门口。

露露回去便哭了。不是大放大阖,是一个人躲在餐厅角落里呜咽。谁劝也没用,是真正伤了心的样子。阿得说,老婆,都是过去的事了,我和姆妈都不介怀。不哭了,我们以后好好地过。

露露抬起脸,说,我不是为自己哭。我师父这一路走过来,太不容易。我帮不了他,却毁了他。

五举叹口气,也劝她,说,阿芝,命里有时终须有。大不了就不比了。

露露听到,先是眼神空空的,目光落在那小報的照片上。是某年与姐妹参加一个富翁饮宴,自己的手搭在这老人肩头,笑得前仰后合。她忽然心里一定,眼神也聚拢了,莫名还有一点狠。她说,比,怎么不比?!我们还要回湾仔给他们看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