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举远远看着。一边实实在在地满心欢喜,一边发着空。
觥筹交错,挨桌敬酒。阿得不胜酒力,渐渐醉了。露露扶着他,轮到他敬人,露露抢过来便喝。人们就又说,阿得好福气,娶个疼人的老婆。
一对新人,过来敬五举。露露给阿得斟满,说,得,你好好敬敬姐夫。
她又给自己倒上,喝下去,说,这杯是露露敬姐夫。
却又倒上一杯,稳稳端起来,说,这一杯,是路仙芝敬给师父的。
五举见她喜红脸色,眼里含笑,对他亮一亮杯底。也便倒上酒,喝下去。没来由的,这酒如一股热流,滚烫地灼落去,让他狠狠地疼了一疼。疼得,猝不及防。
他佝偻了一下身子,让自己挺一挺,对着他俩说,得,成了家,就是大人了。姐夫祝你们,百年好合。
我们离开了观塘公众码头,经骏业街,沿着观塘海滨长廊一路走。长廊很长,所经之处,有些在夕阳下跑步的人,还有嬉闹玩耍的孩子。都被光线笼罩得金灿灿的,连草地都如同漫无边际的织锦。能见度很好,清晰地看见启德邮轮码头和跑道公园。近旁有人鼓掌,是一支青年人的乐队。低吟浅唱,谢安琪的《囍帖街》。
“好景不会,每日常在,天梯不可只往上爬,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?”
五举山伯,站定了,默默地看、听。一直听到一曲终了。他对我说,他们唱的囍帖街,是靠皇后大道东的那个吗?已经没了吧。
我点点头,终于问他,那时候,你后悔过吗?
我看到他愣住,似乎很久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。我看到山伯的手,垂了下来。手指沿着裤缝摩挲了一下,然后紧紧地捏住。这一刹那,我有些后悔,觉得自己问得残忍。这问题看似好奇,却关乎可能改变他一生的那个决定。
然而山伯的手,松弛下来,他看着我,笑了。笑得十分真诚。他说,后不后悔,也过去三
十多年喇。
此时,人群中传来了惊呼。原来是海的上空,竟然聚集了浓密的火烧云。对岸的鲤鱼门,在深重的暗影里,有喷薄而出的血,红得遮没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其他的颜色。我身边的山伯,也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。他的头发、眉毛与眼睛,都渗进了血色,并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,慢慢地流淌下来了。
露露嫁到了戴家,便不再允许外头的人叫她露露。她是真的会恼。作为引导,她自称阿芝。再年长些时,旁人叫她得嫂,以后的小辈人便叫她芝婶婶。
此刻的芝婶婶,人依然敦实,很勤勉。话并不多。看着阿得,有一种纵容而无谓的神情。她和所有人一样,称五举为山伯。
但有一个人,自始至终都叫她“露露”。几十年并未改过口,似乎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。
我的朋友谢小湘,每谈及此,也会以无奈的口气。他说,我爸明明知道这样叫,芝婶婶会即刻变成乌眼鸡。但他还是要这样叫,好像不知死。
其实露露和阿得的婚礼,谢醒是来了的。不请自来,还带了贺礼,但露露没有让他进门。
但此后,他便天天来。来吃饭。扬手不打笑脸客,开门做生意,谁也拿他无奈何。来了,便点一个红烧肉碟头饭。要一碗例汤,有时是粉葛,有时是花生鸡脚。喝完了,他便再要一碗。也不理店面上的侍应,直着喉咙,扬声叫露露。露露给他装一碗汤,克制地笑笑口道,谢生,“明珠”店大业大,缺你一口汤喝?
谢醒便说,自己锅里的汤,喝多了厌。在你这儿,多喝一碗都是占便宜。
谢醒自然知道,让“十八行”上下生厌的,是他自己。可他并无什么逾矩的行为。吃了饭,喝了汤,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报纸。偶尔与其他客聊上几句,也是温和风趣。因为人届中年,发了福,其实多了一些敦厚的样子。头发仍然梳得一丝不苟,西装革履,看上去是个很体面的人。不明底里的人,瞧他每日在这里吃饭,仿佛在“十八行”是屈就了。有时看露露不免对他厉言厉色,竟至于有些鸣不平。有人便调侃,阿芝,这位老板真是好声气,肯定和你有故事。
露露也笑笑看他,说,使乜讲,定是同你老母有故事。
婚后的露露,也就是阿芝,言语比以往更泼辣了些。行止却收敛了许多。她不想看到谢醒,其中除了往日过节,还有她个人的过往。谢老板,每日都从湾仔的市中心,过海来观塘。吃个饭,跟各种人聊聊天,然后莫名地消耗一个下午,便在晚市来临前回去。准点准时,像是上班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