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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83)

作者:葛亮

慢慢走,慢慢走。他跟上了。五举觉得自己在挪移旋转中,看着海天也在旋转。他觉得自己飘起来了,刚才的微醺,似乎又回来了。他自如起来,觉得体内的血液也奔腾了一些。露露说,举哥,你跳得很好啊。

“好花不常开,好景不常在。愁堆解笑眉,泪洒相思带。今宵离别后,何日君再来。”露露哼唱着,与他又贴近了一些。五举闻到了一阵丰熟的香,这气味击打了他一下,却又让他猛然松懈下来。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,也听到了露露的心跳。那心跳声越来越清晰,或疾或缓,汇合为一。渐渐地,他闭上了眼睛。

当他们重又在台阶上坐下来,还听得见彼此未定的喘息。五举的心跳弛缓了。借着月色,他看到近旁的礁岩,慢慢露出了峥嵘的轮廓。原来是已经落潮了。

不知何时,露露将头挨在他的肩上,好像是已经睡着了。她颧上微红,额头还有薄薄的汗,呼吸很均匀。夜风吹过来,五举又闻到了刚才的气息。热腾腾的,在风里稀释了,有点淡淡的甜。这是他身边的女人的气味。

五举将自己挺得更直了些,生怕会吵醒她。露露咂巴了一下嘴巴,厚厚的唇间有笑意,像是做梦的孩子。五举侧过脸,看见她的睫毛很长,湿漉漉的。不知怎的,他终于没有忍住。他轻轻低下头,在她额上吻了一下。

这时的海风大了一些,带着湿润而腥咸的气味。五举觉得心里,倏然轻快了。

隔了一天,五舉去看凤行。

露露也要跟着。五举想一想说,好。

五举洒扫凤行的墓,给四周围除了草。然后摆上供品,又拿出了一瓶花雕。倒上了一杯,洒给了凤行。又给自己倒上一杯。

五举说,凤行啊。今年姆妈和阿得回了上海,我来看你。这个是露露,也来看你。

露露也倒上一杯酒,喝了,说,凤行姐,我敬你。我跟举哥学了厨,我是他的徒弟了。你的“蓑衣刀法”,也传给我了。

五举说,今年摆的供,有“兰花豆腐干”,你尝尝。是露露切的。这是咱们的刀法,也有她

自己的。

他们两个,就给凤行烧纸钱。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跑出来,拱起手,用晶亮亮的黑眼睛看着他们动作。看了半晌,又忽地钻到草丛中,不见了踪影。山风飒飒,火旺了。火势很猛,挟裹了纸钱。有些烧成了灰白的烬,有些还在燃烧着,被风扬了起来。风越来越大。烧着的纸钱竟然飘到了半空中,纷纷扬扬,像是漫天的蝴蝶。

五举看得有些呆,一颗灰烬飘到了他的手背上,倏地将他烫了一下。

这时,露露上前一步,蹲下身来,说,凤行姐,你放心。我会好好照顾举哥的。

五举一惊,回头看露露。露露的脸上神情泰然,目光是定定的。

这时,风小了,纸钱落了下来,静静地落在了墓碑上,和他们的身上。他们两个都没再言语。只听得脚边的草,被微风吹得簌簌作响。

他们回来后,话少了,或许也是因为有了默契。五举心里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。

待素娥与阿得回来,脸上都有些喜色。素娥的形容似乎比离港时好了一些。他们说着此行在故乡的见闻,见了许多多年未见的亲人。如今的风物与气象,也远不是记忆中的了。

阿得也欢天喜地的。悄悄将五举拉到了一边,打开一个锦匣子给他看。里头是一串珍珠。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,晶莹剔透。

素娥走过来,微笑说,跟你姐夫还神神秘秘的。这是舅爷给他的“东珠”。舅爷在普陀山上做居士,说他算出来,咱家里要有喜事。

阿得说,姐夫,你说,我几时和露露说呢?

五举喃喃道,露露……

素娥说,嗯,舅爷说,这个新抱,是东南位向,丙火命人,与咱们阿得正相配。露露这孩子,跟我们家这些年,总算是知根知底。人都有过往,计较不得。我如今看她,很好。你说呢?

五举张张口,究竟没有说话。

素娥望望他,说道,举,了却阿得这桩心事,我就合该闭眼了。

隔天清晨,五举早入后厨,收拾锅灶。听到有声响,抬起眼,看见有人正向门口走出去。露露的背影,是硬硬的。她只一径往前走过去,并未再回头。

阿得与露露的婚礼酒,摆在了三月。

五举亲自掌的勺。

戴家许久没有喜事了。也是二十多年攒下的好人缘,来了很多客人。北角的老街坊们、湾仔的食客、观塘的工友,加加埋埋,有十几桌。主婚人是“老克腊”,不知怎么,说了几句,竟有些老泪纵横。露露穿了红缎的大襟衫子,戴了一身的龙凤金饰。先给素娥磕头,敬新抱茶。大家起哄,让她与阿得喝交杯酒。露露一口气喝了,然后朗朗地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