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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82)

作者:葛亮

露露笑而不语。

五举就打开来,看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纸盒,上面写着“美意西饼”。

五举一脸惶惑。这时露露走过来,将那纸盒开开。里面是一个蛋糕。蛋糕上面,用奶油雕了两个红头发的小天使。上面用花体的英文写着“HappyBirthday”。

露露说,举哥,生日快乐。

五举愣一愣,半天才想起来,讷讷地说,我都不记得自己的阳历生日,你是怎么知道的?

露露说,我自然有办法知。

五举说,我是好久没过生日了。一个大男人,也不讲究。只记得约莫在正月里头,前后都一团热闹,谁还记得这个呢。

露露掏出一盒蜡烛,点上,要五举吹。蜡烛星星点点的,在夜色中晃了两个人的眼睛。五举笑着,刚嘟起嘴,却很不好意思似的,又阖上了,说,都不知该怎么吹,全是细路仔的玩意儿。

露露说,这样吹。于是吸一口气,“呼”的一声,将蜡烛全吹灭了。

看五举一脸惊讶,露露哈哈大笑,嬉皮笑脸道,我帮你许了个愿。

五举仍木呆呆的。露露说,举哥,我的生日,也是正月里。这下好,一个蛋糕一锅烩,还落你一个人情。

五举脸上的表情,松弛了下来,说,好好,这样好。露露会精打细算。

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,切那只蛋糕。露露小心翼翼地,将两只小天使,完整地切下来,一只给五举,一只给自己。

露露说,我每年生日,都给自己买个蛋糕,一个人吃。上回有人给我买蛋糕,是我爸,好多年前了。

露露问他,好吃吗?

五举回说,好吃。就是奶味重些。这上面的外国字,倒是写得几靓哦。

露露笑,逗他说,西饼上当然是写外国字。难道写“福如东海,寿与天齐”?

五举想一想,道,说起来,我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西饼了,自从离开了“同钦”后。

露露停下口,等他说。可五举看她神情严肃,却没忘了用舌尖将嘴角的一点奶油舔进嘴里,是个一本正经的儿童样子。心里也想笑。

五举摆摆手,说,也没什么。就是做过唐饼

的人,心里的一点顾念吧。

这时候,海上忽然响起了汽笛声。有慢慢移动的庞大的绰绰的影,那是来观塘避风塘靠岸停泊的远洋货轮。近处则有来往于与北角两岸的轮渡。船上缠绕着星星点点的灯火。细心的船家,还在船头挂了红色的灯笼,这船便立时喜庆了几分。稍开快了些,便激荡着海水波浪潋滟,像是想要夜归的孩子。靠岸了,人三三两两地从船上下来。脸上的表情,怡然或者焦灼。拎着东西,驻足观望的,是等人来接的。

他们静静地看着。露露说,当年我和我爸,坐船刚到香港。那天,我晕船得厉害。落了地,忽然闻到一阵很香的味儿。我爸说,我煞白的脸色立时就好了。我们就循着那香味走。原来是码头上的一间卖鱼蛋的档口。我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鱼蛋。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味道,真好吃啊。我吃完了,抹抹嘴巴。我就说,爸,这里好,我们不要再走了。

我跟我爸,走了那么多的地方,终于在这里留了下来。那年,我十一岁。

没等得及我长大,我爸又走了,不知到哪去了。我已经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了。可是,每次闻到鱼蛋的味儿,我都会想起他。我爸说,我到了哪里,都是个小娘惹的舌头,只喜欢味重味厚的。可是,味不重、不厚,怎么能记得住呢?

他们两个遥遥地望着。那拎着东西等人的,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。两个人,便都在心里松一口气。

夜深了些,码头上的人渐渐地稀少。甚至潮声也寂静了些。这时,近旁不知哪家打开了收音机,声音开得很大,从窗口里飘出来。是电台的《金曲点唱》节目,旋律响起,原来是《何日君再来》,邓丽君的版本。歌声是袅袅的,甜甜的,混着海浪的声音。

露露也跟着唱,唱到中间,将手指环成了酒杯的形状,笑吟吟地对五举念白,来来来,喝完了这杯再说吧。

说罢做了一饮而尽的手势。五举也笑了。

露露站起身,身体旋转了一下,便在歌声中跳起舞来。露露的舞姿是优美的,虽然没有曼纱倩服,但仍然跳得轻盈飘逸。举手投足,旁若无人。这码头阔大,便是她的舞场;月色清朗,是幽幽明灭的舞台灯光。

五举抬起头,今年元宵的月亮,真是好。大而圆,毛茸茸的,竟一丝霾也没有。

露露跳着跳着,跳到了五举的面前,对他伸出手。五举摇摇手,说不会跳。露露干脆牵住他,将他拉起来。露露将五举的手,摆在自己腰间,然后扶住他的肩头。她让他听着歌声的节奏,跟她走。慢慢走,慢慢走。他不慎踩了她的脚,慌乱间要松开。那手反拉得他更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