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露呢,便也不睬他,连着好几日。可过了一个星期,“麻甩佬”和“老克腊”一起来了。露露悄没声地,将一盆青鱼汤卷,端上了桌,说,姑奶奶我请你们的,趁热吃。
看“麻甩佬”愣愣着,张口结舌的样子。露露甜甜一笑,说,还不动筷子,汤里头又没下毒。还有,一滴椰奶也没放!
这一年年末,阿得的大哥来了香港。
以往明义两口子,带着阿得与凤行回去。如今大陆开放了,大哥可以申请来探亲了。
五举是第一次见。觉得大哥的形容,与明义很相像。但看上去,面相更勤勉些。像是上一辈的人,年纪当然是大了些,大约是这些年的艰辛打下的印记。他说话举止,轻言细语,是很谦恭的江南男人的样子。
大哥对五举也很和善,让他烟抽,是一种叫“红塔山”的香烟。五举笑笑说不会。他不甘心地又敬他,说,这是大陆最好的烟了。他说,多亏五举这些年,对阿爸姆妈的照顾。倒是他这个做大哥的,很不孝。也没办法,鞭长莫及。
五举问大哥,当年为什么没有和全家一起来香港,选择留在上海。
大哥没有说话,沉默半晌,再抬起头,笑了。眼角的褶子也都密密地叠在一起。
大哥说,我不留在家里,现在谁来接阿爸回去呢?
五举便知道,明义是要归根返乡了。这是他生前的遗愿。
大哥已经安排好了墓地。留好两穴。明义先下葬后,等素娥百年。
这是家中大事。戴家的人,少有聚得如此齐全。
有人就说,让凤行也回去吧。陪着阿爸。
又有人说,凤行是出嫁后过的身,要跟着老公留在香港,才合规矩。
大家沉默一会。有个阿嫂,在背后嘟囔一句,他自己都是个入赘的。
听到这里,素娥原本半阖的眼睛,倏然睁开了。她开口道,五举,现在就是我的儿。凤行是我儿的媳妇,要跟我儿留下。
她说得很慢,却掷地有声。便没有人再说旁的了。
这事,终于传到了餐馆里。露露特地倒了一杯茶,走到素娥跟前,说,姨,我佩服你。我未见过凤行姐。我看你,就好像看到她的样子。
素娥接过茶,深深叹一口气,目光却在远远
的地方。她说,你不知道,这些年,五举这孩子受了多少委屈。
素娥带了全家人,回去了上海过年。自二十多年前戴家移民香港来,这是第一次。
素娥也要五举一同上去。五举笑着摇头道,不了,总要有人在家里看店。
其实观塘的工业区,过年时生意是极清淡的。因为老板和工人们都要回去原乡过年。平日人气旺盛的工业区,一下子便寂寥下来。
到了年初八,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了,反而有了比港岛市面上迟滞的热闹。工厂、商铺门口都立了花牌,贴了楹联。张灯结彩,有了普天同庆的架势。老板们为了鼓舞士气,一边给工人们派新年利是;一边呢,忙着请吃开工饭。那份欣欣向荣,并不输除夕前的尾牙。
观塘码头的“荣信货贸”,把开工饭定在正月十五。老板是个老上海,跟“十八行”订了一席,却要在公司里吃,大约是要励精图治的意思。
五举做好了,便和露露去送货。五举蹬着“三脚鸡”,后面坐着露露,护着满车的食盒。一路上,遇到了熟识的老板或是工友,就叫住他们打招呼,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“利是”给露露。露露就下得車来,对他们拱拱手,欢天喜地地说“恭喜发财”。
五举就打趣道,我们露露人缘好啊,坐在车上都有钱收。
露露听了就扁扁嘴,说,还不是这么老了嫁不出,才被人可怜派利是。
五举不知怎么接话。倒是露露问,举哥,你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吧。
五举想想,说,嗯。小时候跟阿公。到了“多男”认了阿爷,阿爷大小年节都带我过。在“同钦”呢,也跟师父过。后来就和你凤行姐一家人过。说起来,我是孤儿,这样的命,也算是好的。
露露沉默了一会儿,说,我到了香港后,都是自己过。
货送到了。上海老板留他们喝了酒,彼此说了许多的吉祥话,才放他们走。
出来时,五举有些摇晃,说,年纪大了,才喝了这些酒,就有点晕了。
露露说,得亏我还为你挡了几轮呢。走,得到海边吹吹风去。
这时,五举一看车里,竟然还留着一个食盒。他一拍脑袋,说,坏了,我这大头虾。不知是不是凉菜,赶紧给人家送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