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,到了教菜,五举才发现了露露的短。露露烧菜,手下是不大有数的。这没数,多半是因为过了头。一个就是火候。蒸、煨、糟这样的功夫菜还好。但到了红烧、生煸,烧煳真是常有的事。一次爆炒河虾,油放得太多,在锅里起了火,竟难以收拾。每每如此,看她手忙脚乱,五举虽不忍斥责,但脸色也就沉了下来。而放起料,下手又是格外没轻重。本帮菜已经担了“浓油赤酱”的名声。可露露放起甜咸佐料来,大鸣大放到了惊人的程度。五举教她“响油鳝糊”,她如法烧了,卖相是真的不错。她自己也得意扬扬,请大家品尝。众人兴致勃勃。可下了一筷,阿得就吐了出来,忙不迭地喝水,说,路仙芝,你是不是打死了一个卖盐的。
五举想,大约是她太热烈的性情,影响到了对味觉的判断。就琢磨得给她一点节制。他就花了些时间,以自己的经验,把每道菜的佐料的分量,都写了下来。以汤匙为计,让露露照着做。开始露露觉得束手束脚,很不高兴。还挑衅似的,按这方子煮一道汤,自己喝一口,说,啧啧啧,这味寡得,比寡妇还寡。
着急起来,她又大喝一句,我还是烧我的肉骨茶吧。
五举听了她的泄气话,不动声色,便说,也好,人各有命。
露露可是个认命的人?一鼓腮帮,一拧眉毛,便只有忍着照他说的做了。
到露露出师,真是整了一大席菜。味道先不论,排场是很有的。煎炸烹煮,满当当的一大桌子。
除了店里的人,自然还邀请了工业区里熟识的工友,还有以前的几个小姐妹。她一人敬一杯酒,说,我可是熬出来了。
露露紧张兮兮的,看哪道菜谁少动了一筷,劈头就问,不好吃吗?
那人看她怒目金刚似的,赶紧夹了,吃一大口,说,好吃好吃。怎么这么好吃呢。
有人就说,露露,你敬了一满圈,怎么不单独敬敬你师父?
露露赶紧倒满一杯酒,走到五举跟前,对桌上众人道,都说,教会了徒弟,饿死师父。我现在最怕举哥灭了我的口。
阿得就起哄说,那不至于,我最怕你砸了我姐夫的招牌,才是正经。
露露没有砸了“十八行”的招牌。相反,因为她入了厨,嘴快的在工业区传了开来。由于她往
日的声名,来帮衬的人,倒渐渐多起来。
露露做的本帮菜,很受工人们欢迎。说到底,但凡菜式流转到了外地,再怎么法度谨严,还是各人有各人的味儿。五举是粤厨出身,在食材和佐料的使用上,是颇为节制的。但到了露露,那可是咖喱和峇拉煎锻炼出的味蕾。做出的菜来,味道便分外地厚,连酱汁浇头都是浓墨重彩,倒是恰恰合了工人疲累一天,想要大快朵颐的好胃口。五举呢,虽仍觉得她的手势有些粗粝,可挡不住被人喜欢。他心里便想,这个露露,在哪儿都是时势造英雄。
但是,有这么一回,五举是真的有些动气。
那天“麻甩佬”来,露露做一道青鱼汤卷。做上来,汤色很好。可“麻甩佬”尝一口,只觉得怪,便问五举怎么回事。
五举问露露。露露说,嗯,可能是鱼头煎得不够,下了汤煨了半日,就是不起稠。我呢,就往里面倒了点椰奶。你看,现在奶白奶白的,要汤色有汤色,要滋味有滋味。交关好!
看露露面有得色,五举更气了,说,你这不是胡闹吗?
露露立即跑到厅堂,对“麻甩佬”一拍桌子,问他,你就说吧,味道好不好?!
“麻甩佬”怯怯看她一眼,低声说,好,还是好的……
露露立即反身对五举说,吃的人都说好,怎么叫胡闹。
五举也哑口,半晌道,在汤里头放椰奶,我做了十几年的厨子,闻所未闻。
露露说,那是你见识少!我们马来的叻沙汤头,放得椰奶;泰國的冬阴功,也放得椰奶。怎么就你们上海菜放不得?
五举耐下心来,正色道,露露,一菜一系,根基是不能动的。有些能改,有些不能改。像你这样,一个菜就伤筋动骨了。
露露满腹委屈,恨恨说,我跟你学厨。没想到你年纪轻轻,内里却是个老古董。当年你做“水晶生煎”“黄鱼烧卖”“叉烧蟹壳黄”,哪一个是地道的上海点心?广东菜里的好,能用在本帮菜里头。我的却不行,说到底,你还是嫌弃东南亚的东西蛮夷!
五举看她脸涨得通红,斗鸡似的。一时觉得秀才遇到兵,便摇摇头,叹口气,回到后厨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