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怎么,五举竟然停下脚步,呆呆地立在街边看。这当儿,倏然想起,司马先生有次醉酒,给他测过一回字。他心中莫名地低沉下来。
本以为,照露露的不屈不挠,一个念头,有了,便灭不下去。然而,她却并没有再提。
依然默默地干活,为五举帮厨。干活的间隙,便给妈祖上香,拜上一拜。
“十八行”的生意,谈不上很好,但也没有再坏下去。大约少了先前的竞争与是非,来帮衬的多是回头客。“老克腊”从加拿大回来。五举说,惭愧得很,好好一个馆子,给你做成了个茶餐厅。“老克腊”笑笑,摆摆手说,文武之道,能屈能伸。本帮菜的好处就是,能上天,也能下地。当年顾鸣笙在“十六铺”学生意,一碗街边的黄豆汤,于他是人间至味。即使那些硬菜大菜,归根儿说起料来,哪一样能登大雅之堂。如今你倒是让这菜,回到了本分了。就像我们上海人,往日浮華,可到了这边就要服水土。你再看看我,当年都叫我“老克腊”,何其威风、讲究,可人也总是吊着自己。如今也成了“麻甩佬”,才知道有多自在。
他说了这么一大通,五举当他是安慰,心里也领受。想想也对,这店里别的不说,有一样卖得格外好,就是“卤水”。大约因为附近的工友,工余小聚、小酌,总少不了下酒菜。卤水味重、香口,又冷热不拘。路过了,打上一包就能带走。而其中,又以“兰花豆腐干”最受欢迎。中间穿了一支竹扦,咬一口,拉开来,断断续续,又有游戏玩赏的性质,老人孩子都喜欢。所以,往往午市过后,就卖得精光。
可是呢,这几天,却不如以往。这豆腐干他通常备得是多些,但不至于到晚上打烊还有积存。通常呢,他为了节省时间,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切好,过卤,搁上一夜,让那老抽、桂皮、八角的
香味都渗进去。第二天,这口感、滋味都是将将好。
他于是切少了些,想可能是贪新鲜的人少了,又或者口味变了。买的人并不少,可临到打烊,又剩下了。接连几日,五举觉出了异样。仔细查看那剩下的豆腐干,终于笑一笑。他并未声张,只是这天晚上在切时,在豆腐干上都用刀划了十字,做下了记号。到第二天出锅,再看。果然是有他人所为。这人的刀法,是糙了些,偶有切断了的。但路数却是对的,以致先前未察觉出来。
他便每天都看一看,看出了这人的进步。这“蓑衣刀法”,切得好不好,是靠个悟。五举看出了这人自己的琢磨,也看出了琢磨后的成果。再过几天看,竟已和自己切得不相上下。力道、厚薄、刀口处的均匀,都恰到好处。然而后来,让他暗暗吃惊。发觉此人在刀法上的创举,已不甘于寻常。在下刀的纹路上做起文章,不再满足于兰花数瓣,渐渐繁复起来。重瓣、牵扯,外方而内圆。后来,当他将其中一块拉开,看到竟然如弹簧般,可以一圈套一圈地展开。不禁称奇,同时间在心里莞尔了。
他转念一想,他切了十年,便是墨守成规的十年。这个人不过切了几天,便已耐不住规矩。
终于在这夜,他打烊后,又折返。果然看见后厨的灯亮着。
透过窗子,他看见露露正在案上切一块豆腐干。手法已十分娴熟。停一停,想想,接着又切。切好了,就看露露将那豆腐干慢慢铺展,就如同一张明黄色的剪纸。在灯光底下,恰有影子投过来,落在露露脸上。露露便有喜气,眼里星星闪闪,那是成就的神色。
五举咳嗽了一声。露露看见他,慌了一下。
五举慢慢说,我落了东西回来拿。
但他发现这预备好的解释,实在多余。因为露露很快就镇静了。
露露说,举哥,谢谢你。看破莫说破。
五举说,你切得很好。
露露说,切得好又有什么用。偷师来的,上不了台面。
五举没有说话。露露就笑嘻嘻地问,莫不是有人真的想教我?
五举说,你用来练手的豆腐干,天天卖不掉。我唔想嘥咗。
第二天,露露特地泡了一壶茶,要五举饮。茶里放了红枣和荔枝。
五举说,这是什么讲究。不说清楚,我可不敢喝。
露露吐吐舌头,说,你当年在“同钦”拜师父,不喝“拜师茶”讨个口彩吗?
五举挠挠头,说,讨的什么口彩?
露露说,你喝下去,是要我“早点励志”。
五举恍然,哈哈大笑,什么都还没学上,鬼马倒先有了一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