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刚喝上一口。露露扯过椅子上一只坐垫,当作蒲团,就要给他下跪。五举慌得赶紧扶她起来,说,这成个什么话,也不怕折了我的阳寿。
五举教露露,是真用了心的。
当年,明义是一五一十地传给了他。他便也和盘地想教给露露。他有他的规矩。先去问了素娥。素娥听了说,好事。
五举没说话,看着她。素娥说,当年凤行想学厨,她爸嫌她是闺女,要嫁外姓人,不教。不是她执拗,这门香火早就断了。咱们是半路出家的厨子,哪来这么多的讲究。她肯学,你肯教。一门手艺,能传下去总是好的。
五举心里,便笃定了些。自到观塘后,他多时不做大菜了。倒不是技痒,也是怕自己生疏了。若论学厨,他是幸运的。这一行哪有没偷过师的。他没有。在“同钦”,都是做师父的言传身教。而岳父和凤行,因顾念他是粤厨出身,更是循循善诱,从未给过委屈他吃。他自己也想,这“偷师”究竟有无好处。偷来的,一般人学到了师父表面的皮毛,只是形似,内里难得其神。而悟性高的,偷了其表,但因为无人往深里教,便多了自己许多的琢磨与想象。走得好的,倒成就了自己,独树一帜。可把握不好,入了旁门左道。就像武艺,怕要走火入魔。
因为前面的事,五举看出露露的聪慧,但是走偏锋的性情。毕竟没有学厨的根基,人稍嫌浮躁了些。他就暗暗地想了教她的方法。
五举记得荣师父当年训练他,用的那“一慢”“一快”的功夫。便想,教露露,要从“吊糟”起。
说起来,“糟”是本帮菜里的魂。取其醉,得其鲜。这鲜又难以形容,比酒醇厚,比酱清雅,是“酸甜苦辣咸”之外的第六味。但凡将大荤之物糟上一糟。肥腻尽消,入口鲜成甜爽,健脾开胃。人总说本帮“浓油赤酱”,有此一“糟”,便是十足的中和之道。但这“糟”里,学问很大。第一是要陈。食家袁子才说“糟油出太仓,越陈越香”。但如今本港的上海菜,多是买现成的糟汁,在“十八行”看来,是很不上路子的。也只有他
们,还坚持用自己的陈年老糟泥。当年明义举家从上海来港,轻装上阵。唯独手上捧了八年陶坛花雕的黄糟。到了去邵公家里做“糟钵头”,用的还是这糟泥制的糟卤。而“十八行”闻名的当家卤水,多靠的也是它。
这糟卤出得可不容易,全靠一个“吊”字。一斤糟泥,一斤花雕,香叶、八角、花椒、桂花,拌匀了,用绳子吊起来,地上接个大海碗,就这么一点点地滴下来。“吊糟”的当口,一边做“糟油”。讲究要冷锅下凉油,把老糟泥化开。然后开小火,边搅拌边熬。这里头,要的是十足的耐心。因为糟泥里头有水分,熬着熬着,水泡不间断地冒出来。这得熬到最后一个水泡都看不见,关火,滤掉糟泥,滤出糟油,才算是成了。
五举便用这一吊一熬,磨炼露露的心性。手不能停,眼里还哪头都不能耽误。说起来是熬糟,但其实,就是个厨子长年练就的眼力。
露露看起来鲁莽,心是细的。可是到底还是不熟火候的深浅。炼那糟油,到了糟香飘出来,兴头头地看五举,却没来得及关火,生生地出了焦煳味。
她便很沮丧,五举宽容地笑笑,口却没有松,只说四个字,倒掉,重熬。
这是练心,再一层,便是力气。本帮行里,这多是女厨的软肋。凤行告诉过五举,当年只因兜腕掂勺的功夫,差点就入不了行。所幸一道“红烧鱼”,成败一萧何。可露露不同,敦敦实实,往炉前一站,架势先十足了。力气自然是不缺的。这一记“大翻”,给她练得是虎虎生风。但是,五举让她在锅里放的,是生米。因为细碎,比当年凤行用来练的铁砂,更吃力,也更难控制。一不小心,就撒了一地。撒到地上,五举就让她捡起来,一粒都不能剩。捡到锅里,再练,但凡撒了出来,就再捡。露露的鲁莽与浮躁,就渐渐收敛了。
五举呢,从三分之一锅的米让她练起,加到了半锅。最后加到了大半锅。露露一抖腕子,稳稳落下来,居然可以一粒米都没有撒出来。
五舉心下安慰,却没有说出来。他想,这个露露,还真是个学厨的好手势,难道是祖师爷赏饭吃?
他看见露露,又跑到厅堂里去拜妈祖。上了一炷香,然后摆供果。摆了三只橙子,不甘心似的,又添了两只芭乐。碟子不够大,芭乐要往下滚,露露就小心翼翼地一一捧上去。